说到底,我的衣食住行,一切物质来源都是由他们提供,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毕竟我也没有太多的情感需求。
匮乏的精神不必非从某人身上得到,我可以从别处探求,比如书籍,比如朋友,比如对未来美好人生的展望。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一条路走到黑不是最优解。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漫长冬天里,很快迎来了农历新年。
我的母亲做了一大桌丰盛可口的饭菜,精致的摆盘堪比星级酒店的排场,我坐在餐桌一角的位置上,脸上包裹着一层淡淡的笑意,听弟弟一年一度例行演讲辞旧迎新的祝福语。
父亲把他在工作上使用的那一套流程原样复制到我们的四口之家,好端端的新年却要做出年度总结大会的气势。他表彰自己的事业成就,表彰母亲的贤惠顾家,表彰弟弟的聪慧好学。大概是今天的心情不错,他在目光转向我的时候,难得留下一句轻飘飘的鼓励。
他说陈词,你今年也要高考了,好好努力吧。
我露出乖巧懂事的微笑轻轻点头,完成自己今日的出场戏份。
晚饭结束后,我回到房间,看见窗外有零星的烟花冉冉升起,金色的焰火照亮了远处的深冬江水。
书桌上的手机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我捏着它走到窗边,冷凝的侧影和屏幕内容投在肘边冰凉的玻璃上。
微信群里,大家已经在江珊的鼓动下早早开始互相发送新年祝福的讯息。
恰在这时,蒋叶的一条微信跳了出来。
他发来一条语音,说,陈词,新年快乐。
他似乎喜欢连名带姓的称呼我的名字。
我情不自禁地勾起一个笑容,同样以语音方式回复了他。
讯息刚刚发送出去,我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把手按下,我的弟弟从门缝里探出半颗头,问我,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如果说我在这个家里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那么我的弟弟就是唯一能留意到我存在的亲人。
我们两个上一次单独对话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有些拘谨地站在我的房间中央,身上不再有面对父母关心时从容淡定的气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真实的、普通的十四岁少年。
“坐吧。”我收起手机,走到床边坐下。
他顺势坐在我的床脚上,两人之间拉开了半米距离。我的弟弟忽然人如其名的沉默着,他垂眸盯着自己脚上灰色的毛绒拖鞋,右手无意识地抠着左手。
我忍不住笑了,像蒋叶连名带姓称呼我一样,说出弟弟的名字。我说陈墨,你进来就是陪我发呆的吗?
他的双脚往回瑟缩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似的抬头看向我,说姐姐你真的决定好去 B 大了吗?
我不置可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 B 大是很好,可是宁城的 K 大也不错,如果我能够留在故乡,未来四年的每个周末至少还能回家一次。他说霖华市太远了,将来除了法定节假日,恐怕很难再见到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
我的目光后撤,落在自己投落于平整豆绿色床单上的扭曲影子,然后轻声说,“可是我不想继续做这个家的影子。”
弟弟张了张嘴,嗫嚅了半天,最后干巴巴的挤出一句道歉。
他说对不起。
他替父母对我的忽略和冷落向我道歉,可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们的出生由不得自己选择,所以我不怨恨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嫉妒他夺走了父母对我的关爱和照顾。
我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你就别管我这个半吊子的高考志愿了,专注自己,好好学习,我会一直为你加油的。”
弟弟突然红了眼眶,他说,“姐姐,我也要考 B 大,我会追随你的脚步。”
我却不认可他的想法。凭借他的优异成绩,明明可以考取较 B 大更好的高等学府。而且即使他自身意愿强烈,我们的父母也不会轻易同意他向下兼容。
但我不忍心直接点破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能委婉地说:“等你四年后参加高考时,我也就大学毕业了。我们不会在校园里相聚,这么做也没什么意义。”
陈墨的眼中泪光闪闪,他说:“姐姐你别想骗我,我知道你一旦离开这个家就不会再轻易回来。”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应声碎裂的声音。不是无名的保护,而是一种透明的桎梏。弟弟的话突然触及到我内心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一种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强烈渴望。如果说季和之前给予的建议为我指明了一条逃生之路的方向,那么今天,陈墨则是一针见血的戳破了我内心密不可宣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