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菟的神情,既不意外也不抗拒,只是平淡柔和地端着些笑意,“有劳。”
我学的多是些大道理,偶尔记岔了,无非是在人前落了面子。可是她学的都是些救命治疗的大方子,若有纰漏,怕是要被告去官府的。
于是,一边同她往山下走,我一边好奇道:“你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呢?学医术会觉得累吗?”
顾菟道:“无非就是读些医书,背记方子,因为心中喜爱,所以并不觉得累。”
确实,我喜欢长矛,所以每每练习之时,便不觉得倦怠。倒是练剑的时候,多是想偷懒的。
可惜了,在师父眼中,剑是“君子器”,必须得通。倒不是说盼着我成一个女君子,只是因为练剑可以修心悟道。习字临帖乃是悟文道,练剑是悟武道。
想到这了,我便顺口一问:“可习武?”
顾菟道:“行医问药,不造杀孽。”
我道:“也是。”
她是医者,自然仁心一片,提剑杀伤的事,她不会做,也不该做。
“读医书、记方子,除此此外,便没了?”这听起来似乎比我的生活枯燥多了。
“还未到能够看诊的资历,故而多是负责上山采药。”顾菟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躲避战祸。”
是了,我在这翼望山中一切安然,可是山外头,可谓血雨腥风。为了土地、水源、人口、牲畜等等,有家之人离家万里,有罪之人获释远行,听从朝廷之命,或披坚执锐,或赤膊上阵,都杀红了眼。
说是命令,我却觉得是欲望。
每个朝廷都想要这天下存且仅存自己一家,大好河山悉数划归自己名下。
要是都像师父和我一样,需要多少便取用多少,我倒真不觉得有什么开战的必要。
“战祸很重吗?”虽然这话问出来显得我有些过于不谙世事、天真到讨嫌,但是我却实在是关心的。
书上所载总比不来山下人所说,况且这四五年来,我确实一次也没出过山。
“何谓轻,何谓重?”
我没想到,顾菟居然会问我这个。
“死一无辜之人,轻否?灭一无道之国,重否?”
我也不知该如何断定。
好在,顾菟并不意在我给出一个判断的标准,她道:“多是艰难的。”
语气间不带埋怨,也不含怨怼,是无尽的悲悯。
悲天道无寻,悯黎民苦难。
我总感觉,顾菟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治病”那么简单,她说这话,分明是想要“救人”——不是救他们于病痛,而是救他们于水火。
顾菟。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我看着她,千万个问题想继续往下问,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就此别过,珍重。”
师父说的是,答案大抵是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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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天问》
·菟[tú]
第3章 入山(三)
过了年,我已虚岁十五。
在大年初一那天,师父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新年快乐”。而是——“时候到了”。
于是我也没说新年快乐,不解地喊了她一声:“师父?”
“陆吾国大军压境,你在山中修习了这么些年,是时候出山一趟,为国尽忠了。”师父让我出山的语气和她当初说“不许出山”时一样,虽不带着命令与呵斥,却很有威严与分量。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是,弟子明白。”
师父通知我此事之后,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向我道:“有什么问题现在一并问了。”
这还是师父第一次主动问我可有问题且愿意帮我解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军压境,需要我出山去为国尽忠?师父不是不希望我理会这些事情的吗?”这话说的可能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却也真的是我内心深处最深的疑问。
我在山中,对所谓国家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和概念,却并没有什么归属感。
《击壤歌》中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帝力于我何有哉。
诚然如是。我确实没太搞懂,我为何要下山去替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拼命。
师父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但是不假思索说出口的答案却又像极了提前备好的:“你若不去,日后会后悔。我确实不希望你入世为将为相、追名逐利,但却也更不希望,你有朝一日会感到后悔。”
“我为什么会后悔?”我迄今为止其实没有做过一件让我觉得后悔的事情,这种情绪对我而言不仅陌生空洞,还有些怪异——既然当初是自己选择的道路,那后来又有何可后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