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莉坐在病床上,看天边火红的晚霞,成片连绵的红云像烧起来的火焰,灿烂得晃眼。
她抻长脖子望着,从东边望到西边,勾勒云与天的边际,眼触几次被房檐的黑线碰断。
原来天空比她想得要盛大。
苏莉流下了来到医院后的第一滴眼泪。
她应该快好起来了。苏莉这样想。
阳光平等地将泪光也染成金色,苏莉轻轻把它们揩在手上,然后她听见母亲的呼唤。
那张脸很温柔、有些怜悯,还有一点纠结。
她走过来,抱住了苏莉,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柔软触摸。
或许婴儿在羊水中也感受过这样的温暖,所以苏莉泪流不止。她什么都没想,一动不动。
母亲低低地叹息着,然后亲了亲苏莉的发顶,用轻柔的嗓音说:“God bless you.”
苏莉回拥母亲,嗓音尽量沉稳,虔诚又脆弱地说:“上帝不会保佑我。”
“妈妈。”
“保佑我的人是你。”
拥抱在瞬间交融,心脏的跳动声像安宁的暮钟。
那个黄昏里,苏莉对母亲提出了出院的请求,才知道母亲也是为这件事而来,最后的话语权落在了杨医生头上。
“其实取决于你。”杨医生说。
“我最近的检查结果怎么样?”苏莉问。
“你在稳定地转好。”
“但变化不太大是吗。”
杨医生柔和地笑笑,说:“要多大才算大呢,从山脚到山头的那种吗。”
苏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低头,嗫嚅道:“感谢您一直相信我,包容我,我应该是最让您头疼的那种病人了。”
杨医生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是个合格的医生吗?”
苏莉道:“是最好的医生。”
杨医生道:“感觉总是相互的,苏莉,你让我成为了最好的医生,那你绝不会是最让人头痛的病人。”
苏莉笑了笑。
离开的时候,苏莉把床叠得很规整,她把窗户关上,避免夜晚有蚊虫爬进来,和同房的病人说了再见。
出院不止意味着上学,还意味着要再度和舅母他们生活,母亲的常居地在丰离,这点始终不会变。
苏莉仍然感到害怕。
问自己原因,却得不到答案。
她最后问了一次杨医生。
杨医生说:“感到害怕很正常,原因不重要。人惧怕黑夜,难道知道了原因就不会再怕了吗。人做的是解决它。一切的决定权都在你手上,苏莉。决定也需要明白后果,以及承担的勇气。假如现在你的手里有块糖,有人问你要,你会不会给?如果给出去,你就要承担给出去的后果,像是饿肚子,但你不能要求给出去会有结果,比如,对方对你心生感激,或者对你有好感。”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他们要。”杨医生笑着说:“他们要糖果,于是他们得到或不得到,是他们的结果。而你,作为被动承担的那个人,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你没有提出要求,所以不存在结果,但如果这个要求已经在你心里,那么它就会成为不舒服的存在。我希望你能消除这种不舒服。”
苏莉感到为难:“可这种要求怎么提呢,左右对方的情绪…这种要求没办法提的。”
杨医生:“是的,但这并不关糖果的事,你可以拒绝给糖果。左右情绪的事,主动权仍然在你,去做的时候,就需要有承担一切的勇气。”
苏莉:“…我没有。”
杨医生:“你有的,苏莉,只是现在你拒绝拥有它。
苏莉沉默。
杨医生换了个相对温和的方式。
“你扔掉木耳了吗。”
苏莉:“扔了几次,还是觉得有点浪费,就没有再扔了。”
“木耳还是很难吃?”
“有时候会觉得难吃,但如果嚼得很慢的话,好像又没那么难吃了。”
杨医生看着苏莉,笑容十分和煦。
“时间很重要。”
“每一个犹豫的瞬间,都是勇气跃跃欲试的时候,你需要给自己点时间。真的很难吗?你需要时间去问自己。就像你扔掉木耳那样,因为扔掉了,所以给了下一次扔与不扔的空间,又给了愿意嚼得很慢的空间,这就是自由,是你自己找到的,自由会诞生勇气。”
几乎是拆成牛毫的答案,它们平静又珍贵。
诊室内安静了一会儿。苏莉无话可说。
她看着面前的人:金丝框眼镜很厚,镜片后的皮肤很白,软软垂下来挤出一道道褶纹,柔和地铺在脸上,那双矍铄的眼睛里,流动着慈祥的光芒。
认真看起来,和外婆一点都不像。
外婆要干瘪得多,皱纹也更深。
但她们一样柔软。
最后的诊断也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