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就太高的时候,不免迷茫,刘先洛最初拿《烟雨客》的剧本来找他,在烟酒味缭绕的包厢里堵住他,严肃地问:“十九岁演《一抔土》庄弗槿去哪儿了?”
《一抔土》,庄弗槿的处女作。他还是锐气难当的少年,也演一个锐气难当的少年,钻进西北戈壁中一待一年,电影上映时,没有一个人不承认,庄弗槿和角色胤措融为一体。
入戏讲求打破自我,忘却万物。
平心而论,《旧塔》、《狐仙》中的庄弗槿杂念太多,时常产生与角色的抽离感。
一阵刀剑争鸣之音,又把庄弗槿的眼光吸引到幕布上。
大雨密林,羊肠小道,一人执剑对战无数。
彭霜初入江湖,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眼盲剑客,却敢潜入宫墙之中,盗取秘密诏书。
皇城震动,下令锦衣卫追杀。
庄弗槿看彭霜十步杀一人,眼睛深陷在斗笠长长的檐下,不辨神情。
雨水顺着斗笠低落,反射出四面八方的血光。
沈怀珵把每一帧画面都观察得很细致,出于画家特有的习惯,彭霜每一个挥刀的动势连贯地印入他的脑海。
他立刻想到了纽约街头那张巨幅海报的瑕疵——太静——彭霜戴着雨笠回头望时,给人的感觉是深刻的阴翳、暴戾。
可明明电影中动态的彭霜,剑招轻盈,兔起鹘落,宛若一扇闪着寒光的薄刃。
沈怀珵找出一张白纸,一支签字笔,伏在桌面上悉悉索索地画起来。
庄弗槿的目光又从电影中撤出,落在他白皙的左手腕。
这么细,像握上去就会折断的一道花枝。
沈怀珵很投入,工作起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沉静又专业的样子迷人极了。
散落的长发簇拥着他雪白的肩颈,他轻微抿着唇,时而盯着银幕,时而低头翻阅剧本。
肩胛把衬衣顶出好看的弧度,随着抬首俯首的动作,薄背舒展出月牙般的线条。
彭霜一剑能挡百万师,加冠之年,面对最精锐的锦衣卫全身而退,从此名震江湖。
沈怀珵把彭霜拔剑出鞘的动作勾勒出来,气贯长虹,一气呵成,画面中的人布衣斗笠,足尖立在悬崖边,衣角猎猎,眼角微垂向下睥睨,天下莫敢与之争。
庄弗槿看出沈怀珵笔下的赞许之意。
轻声问:“喜欢这个角色?”
沈怀珵点头。
没人能不爱电影前半段的彭霜,少年意气又心怀天下,偷走皇上下令毁堤淹田的诏书,挽救了黄河流域一带老百姓的生命。
庄弗槿听着投影设备里传来的风雨声,道:“不急,先看完。”
电影里有过不完的雨季。只不过当彭霜少年时,他身边的风雨粘不到他的衣裳,拂过他肩头时,如江南飘落杏花般柔情蜜意。
蒙蒙烟雨,一人仗剑。
一切因为先皇的骤然薨逝而改变。
年轻的皇帝死了,没有子嗣。在位时期荒唐,麻木不仁。曾设想过淹毁民田,从而获得大片皇家狩猎场地。
民间没有人对他的死亡表示惋惜。朝堂之内,则围绕龙椅,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半月后新皇登基,他是先帝年龄最小的一位叔叔。
而百姓惊讶发现,他们信奉的大侠彭霜摇身一变,成为了守护新皇的锦衣卫首领。
多么讽刺,曾经彭霜把锦衣卫屠戮到十不存一,而今竟要统辖他们。
——“他被朝廷招安了!”
——“他背叛了江湖,也背叛了受苦的百姓。”
——“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称为‘侠客’吗?”
当权力的挑战者成为了权力本身,自然要背叛掉从前的自己,也失去从前的信徒。
百姓亲手推倒了为彭霜搭建的庙宇,那名居庙堂之高的刽子手,已经不能再拯救苍生了。
直到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被快马送至京城,称边疆告急。
第170章 追你
沈怀珵搁下画笔。
明明窗外晴空万里,可银幕上滞重的雨帘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的电影就是有能让人入戏的本事。
沈怀珵静静听那段鼓角声鸣的战歌,觉得后半段的彭霜配不上他方才绘出的海报。
所以他撂笔,没有继续给画上的人填充五官。
画纸上天下无双的少年剑客,只拥有一张空白的脸。
“剧本好适合你。”沈怀珵说。
他目视前方,话锋朝着庄弗槿,却连一点余光也不愿分给他。
“你是想说我和彭霜一样,忘了初心,不再被人爱。”
刘先洛的眼光很毒,《烟雨客》专为庄弗槿定制,人设打造无比巧合,庄弗槿演起彭霜像在演自己——沈怀珵眼里的自己——不讨巧的、金玉其外的、兰因絮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