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仓彬抹去淌到鬓边的汗珠,侧头对他说,“种好你的花,我去请少爷起床。”
瞧着仓彬小心翼翼的背影,园丁重新弯下身子,把饱满的郁金香根茎栽进土里。
自言自语道:“行吧,种花,少爷虽然看不见,但香味闻着也舒心。”
因为园丁一番心直口快的话,仓彬的腿像浸了水的棉花,他拖着步子,花了十分钟才出现在庄弗槿的卧室门口。
笃笃笃……
他连敲三声。
没设想过里面的人会给出回应。
前几次仓彬来,都在骇人的安静中自己按开了密码锁——这也是庄冶鹤的吩咐——不必等庄弗槿做出回应。
仓彬眼观鼻鼻观心,等了一分钟没闻听到里头的动静,于是将食指放在电子屏幕前,即将按下去那一瞬,一道模糊的声音让他触电似的往后撤了手。
那团轻响像一层雾,说:“进来。”
仓彬嘴唇都细细哆嗦起来,五指抓在把门手上,稍微一拧,门竟然旋开。庄弗槿没有反锁。
他肚子里蓄了一大堆话想说,像酒水一样被火煎熬滚沸,可一见到窗前庄弗槿的背影,瘦削如病竹,仓彬嗓子发硬,又成了一只安静的锯嘴葫芦。
阳光穿过窗帘让出的一丝缝隙,慷慨地映入此间。光束直直打在庄弗槿的眼睛上,虹膜被烫成金红色,那墨一样的瞳仁反射出剑刃般的雪白。
他盲了,故而能毫不避忌地直视太阳。
“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仓彬把心里的那点怜悯都收好,半点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绷着和往日无异的口吻,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庄弗槿双手支在窗沿,肩背上的骨头把衬衣顶出锐利的轮廓,他乍然消瘦,形销骨立,像只骨骼中空的鸟,随时要跃去天上似的。
但这鸟羸弱非常,怕还来不及展开翅膀,就已经从空中垂直掉下来了。
庄弗槿没有回答他的提议,反而侧了侧耳朵,问:“花园里在忙什么?”
“栽一些春天的花。要去看吗?”
仓彬刚说完就发觉不妥,他怎么能用“看”字呢。于是当即闭紧了嘴,最后一点上扬的疑问音调也戛然而止,被捉拿回唇齿之间。
庄弗槿后退两步,雪崩般坐回床边。
问:“沿海还有船在捞吗?”
仓彬:“有,都按照你的吩咐……”
“好了,你下去吧。”庄冶鹤的命令忽然穿刺进来,在两人好不容易展开的谈话中间加了个挡板。
仓彬刚起的话头戛然而止,视线担忧地在这对祖孙间游移片刻,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在他心里,这两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房门“咔嗒”一声关闭。
庄冶鹤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面色平静,但在拐杖上张开又握紧的手指泄露着他隐秘的情绪。
“弗槿……”他叫了青年人一声。
又走到窗前,拐杖伸直一扫,把半遮半掩的窗帘全部拨到一旁,瞬间日光大炽。
压在庄弗槿坍陷的肩膀上,像暴雪要把松枝摧垮。
庄冶鹤垂眼,爱怜地伸出枯皱的手指,触碰那棵青松的后颈。
庄弗槿登时颤抖起来,脸埋在手心里:“爷爷,他死了吗?”
人一般在小时候向长辈诘问生死,譬如人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会变成一个星星吗?
庄弗槿童年没有称职的父母可供他撒痴撒娇。他也没有问过类似的幼稚问题。旁人都说他早慧。
可当他三十岁把头深埋进爷爷的怀里,红着眼眶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时,庄冶鹤才清楚,他的这位孙辈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
成熟是件太困难的事了,要扯破周身防备的堤坝,放任一切苦潮的灌入。
经历过万刃剖心的劫难,才可称为成人。
庄冶鹤望了眼当空的艳阳,叹息道:“你还怨我吗?”
没有他引狼入室,与陆驳苍合作,沈怀珵不会被抓去妖兽研究中心,不会在海潮风浪里尸骨无存。
庄冶鹤:“你如果恨上我,我就缩回我的小岛,再也不回来了。”
有时候,庄冶鹤会相信恋人之间有感应,像月亮吸引潮汐一样。
不然何以解释沈怀珵淹没在深海后,庄弗槿就在铁笼里跌伤头颅?
庄弗槿头上的伤口极深,且因神经受损,眼盲来得意料之外,医生也查不准病灶在哪,故而束手无策。
“我恨的另有其人,”庄弗槿从牙缝中挤出来一道嘶哑的声音,道,“陆驳苍。”
庄冶鹤闭了闭眼。
两个家族累世的交情再也维系不住了。
但这不是庄家的错,庄冶鹤沉吟:“现在醒悟了也好,陆驳苍早打定了主意要同我们撕破脸。”
陆驳苍的背刺毫无预兆,庄冶鹤这些天在京城的浑水里大海捞针,算找出了一点像样的蛛丝马迹——陆驳苍的手要伸到商界了,他对下一任商会主席的身份跃跃欲试,要联合张家把庄冶鹤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