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一次打断简寻,清冽嗓音将这句话从齿间递出,如一记沉钟敲在简寻心上。
“简寻,他当街堵住我,还跟我说他是你父亲,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和意外吗?”她哽咽,慢慢把堵在心头的委屈一点点抽出来,“你家里人莫名其妙跟踪我……”
“他不是我家人!”
他忽而低吼,语气里有澎湃的怒意。
司遥被吓得怔住。
她没有深想,只是下意识地将陈耀辉的自述说出来,却在无意中触及了简寻竭力掩饰的疮疤。
家人……他从来不认为他有家人、亲人,更遑论是陈耀辉这种人渣。
他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家,从小到大,他羡慕每一个同龄人,哪怕他们的父母再普通再平凡,可好歹那些家庭正常且美满。
而他从小到大又得到了什么?
侮辱、施虐、打骂皆是家常便饭,如果他认命也就罢了,可他错在不认命,是这样么?
他努力想要摆脱地狱,从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人生,可厄运始终把他裹挟其中。
他冷笑着,在此刻深切感受到了命运对他最极端的愚弄。
原来什么也不因为,不过是司遥在窥见他的狼狈之后,如生命中多不胜数的过客那般激发了自我保护的本能。
他怨恨过许多人,到最后又只得朝命运低头。毕竟,有哪一个正常人会想与怪胎为伍?
那个满怀恶意的小心思终于破茧落地,他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证明了他最先的判断并无纰漏。
不管他多么不愿意承认,多么后悔敲下那扭曲实验的第一个代码,可现实在当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司遥。”
简寻的声音在幽暗夜色中凝结。
“你伪装得多么漂亮?往日看不出半点傲慢。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例外。”
纵然心爱的姑娘半个字也不舍得说,到这段关系的尽头,她仍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他可怜的自尊心,可简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你的家人莫名其妙”——原来于她而言,他跟陈耀辉和冯婉萍就是一类人。
太年轻而太盲目,一头栽进了美梦,直到梦碎,过早地认清人世间最浅显的道理,门当户对是大学问,她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从小认得清。
他冷嗤,不知是在耻笑自己的天真,还是司遥的伪善。
“你们这种人,骨子里就高世界一等。戴着虚伪的面具,自以为是的滥好心,见到每一个不如你们的人就像看见流浪狗,从碗里扔一根肉骨头做慈善,满足自己的虚荣。等哪天你们心烦就毫不犹豫踹一边,继续在金字塔尖歌舞升平。”
司遥红唇微启,盛大的陌生感横亘在二人之间,她不可置信地转眸看了眼简寻。
黑暗中,她依稀辨认他英俊的面庞,可冷色凛然,彼此再无温存小意。
她想辩解,想告诉简寻她只是被陈耀辉和冯婉萍吓到了,若要她起誓,她可以清楚而干脆地承认她喜欢简寻,可若这份感情上升到爱呢?
她意识到这一点,到嘴的反驳被冻结在齿间。
她似乎没有办法反驳他的控诉,以她年轻稚嫩的对于“爱情”的认知,她以为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地包容所有,包括她预见不可预见的好坏,她都能与他一起面对。
可直到她听着陈耀辉劈头盖脸地辱骂,听到简寻满不在乎地跟旁人说她不过是玩物,她联想到那不相识的可怜的女孩……
司遥矛盾地发现她在犹豫。
她无比希望爱人可以抱抱她,轻吻她,告诉她真相不是那样,说她是唯一,并不是备选的廉价玩具。
告诉她他也同样热烈而用尽全力地在爱她,非她不可,享受每一次欢爱的情.潮,只有唯一的那个人能赋予这样的情绪。
她希望简寻可以替她拨乱反正,告诉她那些人不会成为他们感情当中的累赘,而她也不必忧虑这些意外,那些肮脏丑事都会过去。
她希望简寻笃定地安慰她,她其实并没有看不起他。
可简寻只是在控诉她的伪善,奚落她高高在上,从一开始就注定与他有天差地别的优越感。
所以,在他看来是她在滥好心,错把同情当成了爱他,是这样吗?
而司遥认认真真地反问内心,她可以毫不在意吗?
她茫然失神,在这一刹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司遥缓缓转过脸,望着窗外的漫天飞絮。
她觉着自己这颗真心好似在刹那间化作无数水珠,穿透弥漫水雾的冰冷玻璃,簌簌然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