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九点?
我看了一眼时间,真漂亮,现在已经五点了。再过四个小时,我又要通过镜头来看他。我把亮着屏幕的手机倒扣在他身上,是在告诉他我都知道了。他很慢地眨眨眼。“我要走了。”他说。
“现在?”
“嗯。”
我没有阻拦他,本质上是我放弃了阻拦他。火灾已经开始,该被燃烧掉的就必须都被燃烧干净。我不再理他,熄掉床头灯,背过身去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听到他动作很轻地穿衣服,关门声落下的时候我后知后觉地又开始后悔,他只在这个家里待几个小时,就是为了服侍我。我非但不领他的情,还要表现得不把他当一回事。
我在床上睁着眼睛躺到九点,等着看他的记者会的现场直播。他在无数闪光灯下入场,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就是这种道歉记者会上的固定行头。我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还盯着屏幕努力在找他脖子上有没有我咬的印记。没有,没有,不可能有。他又恢复成那个他,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偶。无论他碎多少次,他都有本事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他的失声不是假的,所以他们要聪明地利用这一点来卖惨。他全程没说几句话,大部分都由他那个经纪人代劳。他只要在旁边负责出神,就能骗得大量的同情分。昨天被拍,今天就要大张旗鼓地开一场记者会,现在这一套完美的演讲稿不知道凝聚了多少深夜加班的公关团队的怨气。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和我没关系,真相只有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多。
我盯着他的脸看,我的天,我真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他在想他妈妈吗?他从来没对我提起过她,她死得那么惨烈,他什么都知道,他伤不伤心?他在想我吗?他说过他爱我,是有多爱?他愿意为了我牺牲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猜测不出来。我也说我爱他,我到底在爱什么呢。
他最后和经纪人一起站起来,对所有的记者和观众鞠躬。他很缓慢地开口,说他未来希望能够回到台前。他眼睛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我。
事实上我知道徐翼宣这件事和它的一系列连锁效应让我哥元气大伤,他根基还算稳,不至于被完全打垮,但至少也被扒掉一层皮。网上有不少人骂他活该,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资本家总会有登高跌重的那一天。我也恨过他,恨他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可是他也一直都是我和我爸之间的那个借口,我心安理得地堕落的时候就想到他,我会对我爸说,反正你们都有我哥,就别对我要求那么高了。我哥也确实会顺着我,为了我承担起两份责任。我求他让他把徐翼宣给我,这对他来说肯定没有那么容易,他也默许了。他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恨他。
那我要恨谁呢。
我也不能恨徐翼宣,因为他累了一天还要回来安慰我。这一次我们两个人的位置倒置,换他买晚餐回来问我要吃哪一种。我摇头,哪种都不想吃。
我伸手让他过来,闭着眼睛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他一身的汽车空调味和香水味,我闻着好恶心。“脱了。”我命令他。
“什么?”
“衣服脱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是我不想看他穿成这样。他在我面前脱掉西装外套,外套就像昆虫蜕皮那样落在地上。里面的衬衫闻起来好一些,是他身上的气味。我一天一夜没睡,头脑发懵,把他对比成了一个健康人。我看一眼他买回来的米饭小炒,说我不要吃这个。“我想吃番茄炒蛋,想吃你做的。”我抱着他,“我们能不能一起……”
我在求他呢,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也知道我知道你要走了,可是我们现在能不能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这还是普通的一天呢。我要求的一点都不多,求你不要说不行。
他没办法拒绝我,他看了我好久,又去看桌上的外卖盒和冰箱。他说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冰箱里的菜是我买的,我的大厨计划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夭折得差不多,这些天里我学会做炒饭和炒泡面,还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做第二次的炒蟹粉。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买的番茄了,四五个放在透明塑胶袋里,标签写着水果番茄,正乖巧安静地躺在冰箱上层。我当时可能是想用它来配马苏里拉。
鸡蛋还剩下半盒,他拿了两个出来,又去橱柜里找碗打蛋。我默不作声地洗番茄,拿刀和菜板。
“你不先去皮吗?”他问我。
“我忘了。”
我去拿煮面的锅,烧开水准备烫番茄皮。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在看他的手,比我小一圈的手,弹钢琴的手,戴各种昂贵的戒指的手,这双手还摸过我的眼睛、脸、脖子、胸口和肚腹,被我的眼泪,口水,还有其他东西弄污过,现在却很蠢地在这里用筷子打鸡蛋。我真想冷静,让自己别再东想西想,可是好难。“……徐翼宣。”我又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