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行?”他又问了我一次。谎言已经开始不稳固了,所以他急需要得到我的确认,要让我陪他一起演出满足和幸福。我只能对他点头,我不应该对他点头,我们越是要不断说服自己,越是代表这件事不再稳定。但在我的失忆故事里,我肯定是不应该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的,我应该是生下来就住在这里的房子里,被他爱着和保护着,我理应只相信这个事实,最好是无视他的挣扎——他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做。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我盯着手里的三明治,切成小块的虾浸泡在辣奶油里,面包被浸出一层软软的湿。也许我应该告诉他,我喜欢他的三明治。我明天还想要吃一次,或者我明天想吃二十公里外的一家炸猪排饭,他要带我去。
我可以做得到,可以演一个懵懂无知的乖巧小孩,骗他也骗我自己,说不定运气好的话我们真的会被自己欺瞒过去呢。这就是我在那间没有天亮与天黑的公寓里所祈愿的重生,可是我祈愿的东西和落在我身上的东西不同,它身上有几处大洞,像没有眼球的眼眶,我确切地看到又心存侥幸地无视,它却一直在看着我。
童圣延一定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他开始无可救药地走神,我下午给他染头发,我们对着镜子,然而他忘记了我们面前有镜子,忘记了我能看到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目光落在什么地方,可能是地板上的一个光点。
在这一刻他必然不再爱我了,他每天精神紧绷,累得不行,现在一半灵魂已经进入了梦里,没有多余的复杂心力再去爱我。我手里的梳子梳到他一缕打结的头发,他被拽得痛了一下,抬起头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面前是镜子,我能看到他的脸。他马上变出一个笑脸,说他好久没有染过黑头发,这句话他在前一天已经说过了一次。在这个时候他又重新开始爱我——他又一次说服了自己要爱我。
他爱着我,他必须要爱我,他空耗了那么多年后终于能够拥有我,他不可能放弃爱我。但是这种爱我想已经不再是他当初想象过的爱,我竟然在为了我不能给他他想要的爱而感到痛苦。医生说我的神经也经不起刺激,不然我会失眠、头晕、心悸、发烧,痛苦不仅仅是精神上的难耐,是体内的一系列器官都被攥紧扭曲后的疼痛。
我相信他爱我,在我为他吹头发的时候他也爱着我,我可以每天都为他吹头发,可是那也没办法阻挡他的爱会变得稀薄和不清晰。我亲吻他轻飘飘的头发,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我爱着他,源源不绝的爱从我身体的裂口里溢出来,我是为了爱他才摔碎我自己,不然他的爱也流不进去。
爱是什么,爱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变成一加一等于二,是我们两个都充满裂隙,其中一定要有一些长期有效的东西去填补,哪怕只是一些粗略的概念也可以。但我们现在除了爱什么都没有,我们也没有准备好适当的容器来容纳爱,为了不让爱从我们之间漏出去,我们只能贴得很近,近到我觉得我又回到那片窒息的,一团漆黑的海水中。我什么都看不到。
他喜欢海,可能因为他从小没有怎么见过海所以才喜欢,他很久很久之前给我发过海的照片,那时候我还在练习室里压腿,他和家人一起去圣诞旅行。他张开双臂站在沙滩踩在海水里,手里拎着他的鞋子——那个时候他比现在还蠢,我怀疑他只是想给我展示他新买的限量版AJ。他说海好漂亮,他喜欢海,喜欢到想变成一只深海鱼。但他是个笨蛋,他不知道其实进入海水之后是看不到海的。
现在变成我在走神,这个姿势我已经保持了太久,久到让他怀疑我是不是在他的头发里睡着。“你干什么呢?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我闭着眼睛,在想我又不是鸟,怎么会在他的头发里筑巢。马上我又反应过来,他没有提到鸟,更没有提到筑巢,是我突然间想到鸟。
“困了?”他问我。
我点头。
“去睡一下?”
我再次点头。
他起身去拿毯子,我还是想问他那个问题——我们在这里要待到什么时候?他给我准备的笔和纸没怎么用得上,一直都扔在客厅茶几上。我想用手机打字给他,可是他回来抱我,把我放在床上盖好毯子,亲吻我的额头的时候,又变成了我在服下那颗慢性病药物,变成我觉得我们这样也很好,好像还可以再装死一段时间。
半夜他把我叫醒,我听不到他说什么,我好像还在一场昏昏沉沉的梦里,看他的口型我意识到他在叫我的名字。他用被子把我裹紧,他抱着我的时候他在抖,过了几分钟我才知道原来是我在抖。可是我很奇怪,我没有觉得痛,或者是我已经痛到不知道什么是痛。我让他好挫败,他已经这样努力还是没有办法让我健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