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07)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绮里走了两步,见面前的地上横着一座太宗皇帝的神主,一脚踢开。她兴致不高,恹恹出了太庙的大门,看了眼门口那个貌不惊人的官员:“这是你的主意?”

那官员叫独孤问俗,在安禄山身边算不得紧要人物,论体面只怕还不及她,闻言笑了笑:“是。下官想了很久,认为将太庙充作马厩,最能折辱唐室宗族,令唐军气沮心衰。”

绮里不冷不热地笑道:“想了很久?我看,是想了很久如何保全太庙罢?充作马厩,究竟还是比烧了要好,也比充作厕溷要好。”

独孤问俗鬓角沁出汗珠,连声辩解,绮里不耐烦听,只挥了挥手,带着伯禽走了。

伯禽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我们要去何处?”

“去赴宴。”绮里微微一笑。

凝碧池头,管弦声起。旧日只为唐主奏乐的箜篌和箫管,正在为大燕皇帝的宴席,流泻出一样优美的曲调。各怀鬼胎的臣仆,此时都只剩一张祥和温驯的面容,两片吐出谀词的嘴唇。

严庄说到河北财赋半于天下时,绮里听见身旁的伯禽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宴会,绮里本不想来,但她仍是将伯禽扮成她的家仆,带来一同赴宴――新朝建立未久,宫宴防范还不严密――是为了让他见一见大燕皇帝,让伯禽明白安禄山并非寻常唐人所以为的愚顽凶恶之辈,而边民们也非不沐教化的夷狄,富庶优渥不逊中原。

所以,在那个乐工扰乱这场宴席时,绮里很不高兴,立刻阻止了他。

那个乐工大发了一篇宏论,直斥安禄山,安禄山脸色僵硬,没有出声。其余的将领、文官们难以揣测他的想法,也不敢说话。绮里见众人心气浮躁,便出言问那乐工:“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那乐工吟了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绮里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两句。

然后那个乐工说,只有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才配得上如此名花,如此美人,名花如牡丹、国色如杨妃,唯有得他一笑,才能不枉此生。

她前所未有地愤怒。

李隆基是太平天子,他的四十年太平,从何而来?从边民的泪中来,从军卒的血中来!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若不是因为李白,她不会留意这个叫杜甫的文士,不会留意杜甫这首《兵车行》。一旦留意了,她才明白,为何这个文士不为唐廷所重,做不了唐廷的官,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盛世的乐舞和歌声之外,有新鬼烦冤旧鬼哭,有幼子嚎啕,老妇呜咽!

李隆基高坐大明宫时,可以轻易地决定腰斩她的父亲,狼狈逃窜马嵬驿时,同样可以轻易地同意杀死贵妃。就算前者他素不相识,后者却曾给他带来许多快乐。

自私的天子,虚伪的盛世,愚蠢的忠臣。

绮里叫人堵住那乐工的嘴,对安禄山进言:“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

她一言既出,便听见身边的伯禽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安禄山神色微动。严庄见状,忙吩咐武士们将雷海青缚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见,腰斩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迟。”

“肢解罢。”安禄山道。

绮里感到伯禽碰了碰她的衣袖,轻声说了一些求恳的话语。但绮里没有回头。她专注地看着,看刀锋被扬起、挥落,看一具肉体被粗暴分割。她也在听,听最初的惨叫和稍后的寂然,听刀斧入肉,听鲜血溅落。这些是父亲被腰斩后,她在梦中经常见到的情景,经常听见的声音。她喜欢看这些场景重现于敌人身上,这能让她不再恐惧。她轻轻哼起了歌。

除了行刑者与受刑者,凝碧池边的众人无不沉默,连舞马和舞象都不敢动作。绮里轻哼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安禄山的目光。“你唱的是什么?”安禄山喝了口酒,饶有兴致地问。

绮里像是突然惊醒似的,抬眸笑答:“这首歌,陛下多半听过。”她清了清嗓子,用突厥话唱起歌来,调子清越激昂。

安禄山听了两句,微笑颔首,武将们多有懂得突厥话的,见他露出赞许之意,便也跟着唱了起来。数十人的歌声汇聚在一处,掠过水面,传得很远。乐工们各自低头缄默,而有的汉人官员们不懂突厥话,神色尴尬。

安禄山笑道:“这是草原上突厥人传唱的一首短歌,意思是:‘让我们将敌人团团围困,让我们跳下马冲锋陷阵。让我们像雄狮吼声震天,让敌人的力量削弱殆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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