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叔叔,我是无意进军政界做任何事的,我想不管什么岗位官职都只会令我厌烦罢了。”
陆清昶对这类从未挨过饿的少爷崽子有点无从下手之感,心想这要是我弟弟,我非得抽下来皮带揍他一顿不可,难怪张啸全活着的时候动不动就对儿子咆哮。
他斟酌着字句,慢慢开口道:“你叫我一声叔叔,说来是你父亲有意抬举,我本不该充长辈教育你;可这一年来我蒙你张家恩情,无论如何是希望你能承你父亲遗志向好的,所以有的话说出来难免不中听。”
到此他顿了顿,将面前小茶几上摆放的茶壶端起来给自己和张小峰各倒了一杯,才又说:“你这样的青年,无意做任何事——难道有意像那些前朝遗少似的坐吃山空一辈子吗?虽说也是种活法,可人生就太虚度了,许多八旗子弟不是闲着闲着就找乐子吃上大烟学了坏么!你父亲不服老,一辈子没有闲下来过,你怎好二十出头便什么也不做了?”
听罢张小峰却是有些难过,眼睛一酸几近落泪,心想道:“爸爸一生天南海北拜的把兄弟少说也有十几人,他死后还认我这个侄子、真心为我筹谋以后的,竟只有一个陆清昶了!虽然谈不拢,这份情却是应当牢记的。”
张小峰用力瞪了瞪眼睛憋回眼泪,随后黯然叹息一声:“现今的江宁政府在党中动辄使用江湖帮派的手段,一言不合、觉得谁挡了路就要搞内部屠杀,毫无章法。说来嘲讽,陈奕如今是我的杀父仇人,但我年幼懵懂时是真心崇拜尊敬他,以为他号召我父亲走上改天换地的路,是个眼中有世界的人物。如今看来他当年首当其冲举起革新大旗,为的却只是权,不是民。我对军界政界的失望一般无二,如若他日生活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我是宁愿去做个柴夫卖力气,也不想吃公家一口饭的!陆叔叔,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清昶低头盯着杯中茶水,声音愈来愈低:“我明白了。可是,躬身入局,方有机会改变现状啊。”
张小峰不作答,于是两人对坐着沉默下去。
良久之后,张小峰开口道:“下棋时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如今我看错的不止一子。陈奕那样的人太多,您这样的人又太少,而要凭少数之力去改变实在是难之又难。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以为...我需要时间去思考什么是对的。像您说的,人生不当虚度,在想出个结果前,我还是想回北大念书。”
在这场谈话结束后的不久,张小峰参加了当年北京大学理学院的招生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第二次考入了北大化学系。
时光飞逝,一九三六年的秋天,张小峰再次来到陆公馆,此次他带来了一位拿到毕业证书不久的同门学姐,举荐该学姐到育英中学中任教。
陆清昶笑说学校的事情他不懂,也不过问,还是和他太太谈吧。
张小峰叫唐瑞雪婶婶,告诉婶婶说他这位学姐家境不好所以分外要强努力,学业上甚是优秀,毕业后却因为社会上对女性的偏见找不到像样的职业,不仅没能偿还上读大学时借下的学费,甚至连个人生活也快难以为继了。听闻育英女中在招聘时从不偏心男子,此番也不是妄图拿父亲的面子做人情,婶婶考察学姐的能力后再做决断就是。
唐瑞雪明白这个年头有些学校是宁愿要三流野鸡学校毕业的男人也不愿要真有学识的女子的,便点头应允。
此后张小峰又向唐瑞雪推荐过几名有意做教师的校友,几年后他本人更是兼了育英中学的副校长,并于抗战爆发时带领学校师生平安迁移去了后方,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第48章 再相见
廿五年十二月末,北平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这天育英女中里一位任英文科教员的陈小姐召开一小型晚宴,因为她不日便要结婚,想要办一个告别单身生活的仪式邀请朋友们同乐一场,宾客名单中也有唐瑞雪一个。
在场都是女客,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过了一顿晚饭后天色也黑透了,陈小姐便张罗着放起了音乐,要跳一跳舞。不知是留声机还是唱片出了什么问题,几位小姐正凑在一起研究时,窗外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一位李小姐抚着心口埋怨:“今儿不是西历的圣诞节么?如今洋人过节也要学咱们放鞭炮了?”
此时窗外鞭炮声依旧没停,又有人附和调笑:“看来真是学人过年,热闹得很。”
唐瑞雪随着旁人一起凑到窗边向外张望,见远处已经燃起了五彩的烟花。她方才在席间喝了一点白兰地,微红着脸露出了微笑,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到:“这是万幸,事情得以和平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