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面容竟显得有些憔悴,尖削的下颌此刻如刀,深邃的眉眼隐隐下凹,这精神不振的状态,我差点没认出他。久久望着盯着茶几陷入沉思的张怀民,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打断,却在下一秒,张怀民笑得眼含春水。
“卿来了。怎么不唤我?”
我疾步上前,他却早一步止住了我下跪的动作。不急不徐地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缀了一口,继而将我的那盏缓缓推到桌沿。我脸色紧绷,因为我分明看见,他握住茶杯,隐隐发白的骨节。我收敛了神情,冁然而笑。
“怀民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他好像在隐忍,在按耐住一种怒气,又似乎将要落泪。他却舒出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生硬地展开,憋不住的痛楚分布在了他瞳孔的血丝上,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在我情不自禁后撤一步的同时,张怀民前趋一大步,大力地搂住了我的腰际。我吃痛,刚想责骂他的不知深浅和反常,却陡然望见他抓狂的双眼。
我一下呆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他。室内焚着檀木,随着空气升温,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心里狠狠一顿,我忽然别开头,不愿看他。他低沉的声音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参杂着无力挽回的颓然。
“卿,我尽力了。”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好沉好沉,明明已经瘦脱了相,却犹如千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愕然侧视,他少见的柔弱一面,就那样无所顾忌地着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我抿嘴,悄声道。
“怀民,发生什么了?”
他呓语般喃喃道。
“张乔延,向来不是个莽夫,可是,他眼里容得下沙子,却容不得珍珠。”
语韵悠长,恰逢我听的一愣一愣的,还不知所云之际,他已经清醒过来,却不愿起身坐正。而我恍若未觉,就任由他这么靠着,露出伤神的神情。我苦思半晌,蓦然转头,又一次堕入他不可测的眉眼。他轻佻而专注地端详着我的面色,手中捏着的檀木手持缓缓转动,一时我心跳息止,忘了呼吸。他暗哑笑道。
“卿怎么了?一反常态,不追问张乔延的后续部署吗?”
我猝然回念,仓皇道。
“如何?。"
他微微眯起眼,笑起来就像狐狸一样佻巧。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我却并不觉得厌恶,反倒是觉得,有些……撩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后怕地捂住了嘴。察觉失态,我勃然正色。他不动声色地将我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按下不表。只是付之一叹。
“张乔延的好兄弟,联名上书,内容是,让你带兵,攻打南蛮。”
我被这看似没头没尾的平地雷炸了个七零八落。我连连后退,堪堪站定,难以置信道。
“我?”
我很快找回了声线,但是情绪再难平复。
“那,圣上的意思呢?”
他又是一叹。
“准了。”
我只觉得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冰寒彻骨。
舒缓摩挲的檀木手持,在这一瞬间,终于失去了神安气定的节奏,片刻僵住。
第四十一章 临“危”受命
须臾, 我没事人似的耸了耸肩,笑眯眯地回话。
“无妨,读万卷书, 还要行万里路呢。对于武将来说,这是必修课。不然纸上谈兵, 何其无趣。”
张怀民纹丝不动, 深不见底的双目却死死盯住状似轻松的我, 缄口不言。我备受煎熬地紧紧凝视着他托起茶盏, 抿了一口, 慢慢放回,檀木手持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落落起身然后, 一步一步,走向我。我故作镇静,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缩起来。眼见着他慢条斯理地靠近我,温热的鼻息可闻,我被他身上的檀木香裹挟, 一时喘不过气,脑子闷闷的,好像一场大雾即将降临,不知深浅。他轻轻笑了,猝然发问。
“钟离, 你拿什么担保?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我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辩解得苍白。
“也许是机遇。”
我一顿, 慌乱地低下头,睫毛盖住了上方避无可避的视线, 悲伤水漫金山。
“哪怕穷途末路,我也躲不掉的。圣命难违,你知道的。”
倾洒在我头顶的目光暗了暗,失去光泽的笑容,何其弱不禁风。我只是风平浪静地静静注视着强颜欢笑的张怀民,语色清冷。
“我们别无选择,希望上苍保佑我们,您是太子,是正统。哪怕我真的马革裹尸,也是无上光荣的事。这仍然有人情味的世间,我也算来了一趟。”
他近乎惊恐地抬眸看向面沉似水的我,眼光徘徊数息,还是语出惊人。
“可以战败,安然归来。”
我坚毅的容色一刻崩塌,我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连同我卑劣的感情,触动我每一寸的神经,传达至空白的脑海,覆水难收。我焦灼地闪避他的靠近,不知道在仓皇什么,却觉得额角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好像大地的脉搏,与此刻的我,默契的好像经年的故人,久别重逢,随着本能,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