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哑然,嗓子有些干涩,良久试图与他对话。
“睿辰,你真的没有遗憾过吗?死在和令堂一样对于军功触手可及,一步之遥的前夕,明明都望见天光了,却还是被迫撒手了。”
他叹息一声,笑意温厚,对我满满的劝慰。虽然明明,他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一个。
“遗憾?当然遗憾。”
在我的沉默里,他深沉吐露灿然的一句,矛盾却打动,将我的心都揪紧。
“但我遗憾的从不是身死,而是,不能看见你最终长成那个顶天立地,无可顾忌的瑾国第一权臣。”
我瞳孔在黑暗里收缩反复,然后难以置信道。
“你……”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呼唤,偏将的,萧遥的,很多人的……
我看不见任何画面,可是正因为当然遗憾视觉,听觉敏锐到我眼泪都止不住地滑落,夹杂着泪珠掉落在深渊的声响,我和所有心怀愧疚的他们道别,道别那个过去,那个看似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过去,那个虽然表面心性坚定却还缺失了一点的自己,然后回首说再也不见。
“钟离,你知道么,我们死得幸甚,死得甘之如饴,死得注定。我们已然在人生最没有光亮度至暗时刻遇见你,受你所惠后行至人生的最高点,那就是我们今生的执念。现在天快亮了,我们要离开了,钟离,大胆地睁开眼吧。是的,我们会在天光里散去,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走,请带着我们最后的祝愿,去狂奔吧。我们真的很想看看,这样的你,这样值得我们为你挂念的你,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最高点。当最高点足够高,我相信,我们的顶点也会被拉高至半空吧。”
我哭的不能自已,热泪滑进冰凉的胸膛,与心跳隔着身体渔歌对答。在嚎啕之声中,海市蜃楼般高悬于半空的天国坠下,砸落在地表,坑坑洼洼的,是我曾以为在我背水一战下趋向完美无缺的国度,那个努力将瑾国也带至高空的希冀,在终于看见它的全貌后,通体冰凉。那才不是我心心念念,不染尘俗的天国,那就是瑾国,那个仍然满目疮痍的瑾国,那个我必然要为之生死奔忙的瑾国。
在白日的光芒将黑夜撕裂,露出微光渲染的景致之际,静谧被再次打破,我听见他们喃喃道道别。
偏将说,我没有名字,也不喜欢代号一样的名字,所以谢谢你,苏将军,就叫我偏将,那是我拼尽一生换来的身份啦。也请允许我贸然唤你钟离,我想,平易近人如你,我们是有成为朋友的可能的。当你行至最高点,我会不会拥有并不波澜壮阔一生里,不可否认的姓名?钟离,届时,一定要帮我取得好听一点……
我泪眼婆娑,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胡乱地在寂寂无声的黑夜摸索着,连声呼喊。
“算数的,偏将,我的许诺都是,算数的……我会记得你,有我一份功,就有你一份。你的衣冠冢,不该止步于荒野,你会进入庙堂的,待我收复西戎之日,那也会是你的庆功宴,你没赶上的,我会帮你补上的,偏将……不喜欢,我们就重新取,我找全京城最好的八字先生为你取字,好不好……回答我啊,偏将……
就在我悲恸几近于昏厥之时,萧遥的声线清越地响起,一如开朗而烂漫的从前,我脑子里一个激灵,不敢相信又小心翼翼地出声唤她。
“是你吗,英宁?”
微弱的,谨慎的,轻柔到如潺潺流水的。生怕一用力,她会像泡沫一样碎掉,不复存在。她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地响起,甜甜的笑里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钟离,真好,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超出我的预期,不仅端掉了我父亲为首那些压迫剥削百姓的害虫,还把三殿下这个祸患铲除了。钟离,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强行遏制住悲戚的鼻音,眼泪在眼角反复翻涌,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英宁,我真的想你,而且非常非常。你本可以与我一样,为自己活出一份光华,可却无声无息地凋零在了那个走投无路的阴谋深处。你教我如何释怀?”
英宁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飒爽回应。
“人生当慨然,死当凛然。钟离,我问你,若是那时能一举铲除你同样奸邪的父亲,但以你的性命做代价,你愿不愿意?”
我脱口而出,却半路急忙挽回,我实在不想失去她啊,我看似柔弱却比任何人坚强,替所有人周全唯独遗漏自己的不幸的她啊。
“当……不。”
虽然看不见她温婉而嫣然的面庞,听着她冷静却不失雀跃的声线,我却甚至能想象出她的容颜。
她微微笑着,从容应声。
“你看,钟离,你的心,已有答案。所以这个狠心,我替你下了,而且,我从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