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世砚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恬静却甜蜜的侧颜,也为我感同身受的欢欣着,可却在思绪触及一个禁区后,稍稍收敛了笑意。
“不瞒你说,哪怕身处这样的地方,吃食与风土与京城迥异,未免水土不服。多少将士病倒甚至丧命,可是当我迎着晚风,独步高岭,挥起刀剑之际,都会想起他的脸庞。刀尖描摹,是他的轮廓,那种陷入心的宁静,安定极了,弥足珍贵。那是一个人熬过漫长苦涩岁月的供给,他早已成为我生活希望火光中的那一簇。”
我望了望吃饱喝足,谈笑风生的将士们,向蓝世砚笑着告别。
“泽云,这趟回去,你就算出师了。回到伏休后,做个明君。至少差强人意,不要意气用事,要是让我听到你的糊涂事儿,你可别再对外宣称我是你的师父!”
蓝世砚瞳孔一缩,赶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一定,师父,保重!”
我面带微笑着走远,树木被风刮得歪歪斜斜,宽大的云悬在头上很近处,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蓝世砚的目光随着我的身形小下去,直到缩成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暗淡。风声响成一片,但听得一声微弱的喟叹。
“你说他会释怀,可是我若说他前十九年都在为你而活,你觉得,他还会释怀吗?”
然后是微不可察的一语叹笑,在肆虐狼藉的风声模糊不清,直到化为乌有。
“如果说,你一定会回到西戎,而且是以不堪的模样,你又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落叶归根,树下落叶铺成澄黄的一小堆。
“我真正好奇和期待的,是这样坚不可摧的你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去爱张怀民?”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以危墙
山脊起伏好似波浪, 讳莫如深的,埃尘与尘沙与沙风,沙砾粗糙, 一不小心就侵蚀了你的面容。
滚滚声浪向着遥远的天线翻腾,寂静之中, 时间缓将下来, 似乎我也不过是风里的一颗沙尘。
其实, 我和洛桑谈话的开始是不愉快的, 甚至说是抢地呼天的。只是我隐去了那份难以言喻的记忆, 灰暗的,沉没在一米高的芦苇荡里, 看不见人影。
我眉宇间的戾气呼之欲出, 唇角的冷意上涌,悬挂在苍白的五官表面, 骨肉分离。
“为什么不能商量,就一个人硬抗?如果你死在了这次,那我, 会悔恨终生!我最讨厌,平白无故欠别人的,特别是命。”
洛桑却逆风笑起来,干净剔透到好似花间晨露,以难以细数的速度湿润花蕊, 却明媚鲜妍,折射出耀目的日光。
他明快弯弯的眼眸里流光溢彩, 然后只是道, 轻描淡写道。
“对不起,还是弄坏了你的拨云刀。听说, 很重要。”
他微微停顿,似是有意,又似无心之举,轻轻挑逗我微弱的神经,不带怜惜,蹂躏我的心智,明明……他听懂了,可是他永远是我看不清楚内心所想的那一个。
粗糙的风卷在高坡,我们立在称不上半山腰的地方,裹挟的对峙气息打在一日不停的早晚风上,与日推移,料峭的山转过一个微妙的角度,我们不可捉摸地灵魂共振。
“没你重要,那是一把刀,而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阿!”
我不可理喻的目光丝丝入扣地附着在漠然却四目有情焉的洛桑,近乎是脱力地嘶吼。
害怕,真是害怕,在京城,我顾忌畏惧的是别人对我的一丁点示好要千百倍去偿还代价,没有什么利益是取之无换的,我宁愿不沾染,可是面前这个了解尚且止于陌生的少年却信誓旦旦地大言不惭,他好看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处变不惊道。
“如果我的死能为苏将军换取地位的稳固,换取她对我铭记一生,我觉得值。”
我头又痛起来,要命的那种,深入骨髓之间,我一时恍然,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一眼万念?
哪怕我们的母辈有荣共焉,他对我天生有亲切感,可怎么愿意一面赴死呢?我现有的价值观在崩塌,并且捡拾不起。我不再深入,只当最荒芜的土地培育出了最痴情的种,傻的可怜可叹,也许在西戎,那里的时光太慢,慢到他们心甘逗留在过去,漫长地去爱一个人,可是我不能。
我爱张怀民,是因为我们离不开彼此,我们的人生都切肤地长在了一起,他在背后为我的继续攀附与根蔓伸延在地下功不可没。张怀民爱我,是因为我舍生忘死地为他的基业筹谋,我们的轨迹重合到黑白颠倒的日夜,裸露的我们交缠,从身体到命运,我对他的深情投注大过他的父皇。
他发狠地在我身上泄愤,我玩命地在他身上所求,我们疲惫却欢愉。
皮囊,功业,容貌,弱点,我们对对方的身体的每一处光洁都一清二楚,我们对对方的软肋心知肚明。帝王家,庶子谋,悲情地相似着,不健康着,我们就好像阴暗不见灿烂阳的面里纠缠的一对双生藤蔓,互相给养,卑劣地爱着对方,心有会意地对不堪回首的过往旧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