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庆二十三年
宫灯长明,宫铃震荡,长风忽起。暮色四合,烛火摇曳,朝堂之下,众臣噤若寒蝉,偌大的昭阳殿内,于那泾渭分明之间,众人退让出空旷的一条道来,一人面如土色,浑身战栗着跪地求饶,涕泗横流,发髻纷乱,官服不整,毫无尊严地频频磕头,额头渗血,却惶然不顾。
口中是含糊不清的字句。
“陛下,陛下饶命啊,这偷印案,与臣无关啊!陛下明察,明察啊!臣,冤枉啊!”
张怀民面容凌厉,周身寒凉劈落,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继而含笑转向身边颀长玉立,卓然于阶下维诺垂首群臣的独陪之人,温润出声。
“以卿之见,该如何论处苏将军呢?”
我微敛眼眸,轻笑回敬。
“陛下,苏大人乃是臣的父亲,臣应当避嫌。陛下公正,臣以为,陛下之决断,恰如其分。”
张怀民仰头长笑,拊掌堪堪道。
“卿的为官为人,朕都是深信不疑的。但说无妨,不必忌讳。朕,洗耳恭听。”
我失笑拱手,谦恭而温敛,不疾不徐。
“既然陛下宽仁,那臣便斗胆进言。”
我微不可察地扬眉,一字一句道。
“臣以为,印章一案乃是大势所趋,无伤大雅,故而苏将军无罪。”
头还重重落在地上的苏长青微微怔住,继而欣喜若狂,朗声道谢。
“臣就知道,就知道臣的爱女是洞若观火的忠正之人,不枉臣的栽培,不负陛下的厚爱,臣宽慰啊!”
不料我语锋陡转,顿了顿,漫不经心道。
“只是陛下忘了吗,方才收场的清君侧,可不是张乔延一人所能操纵的,必有朝堂之中手眼通天者里应外合,不是吗?”
宫铃清脆,长风潜入宫闱,寒意升起,温度疾降。满面红光的苏长青闻言笑意僵在了脸上,随即缓之又缓地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高高在上,凛然颔首的我,苏长青绝望得失了神。
他所见不过是我不动声色的面上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继而平淡地别开了视线。
他忽然癫狂地发笑,在除却我与张怀民满座皆惊惧的寂静里反反复复地呼喊,直至随着张怀民厌弃地一声令下,闻声而来的护卫上前架住了溺水般失重的苏长青,拖行而走,诡异的笑声响彻大殿,余音绕梁,瘆人得紧。
人心惶惶,我慢条斯理地托起一盏热茶,递给眉眼不动的张怀民,笑吟吟道。
“陛下,请用茶。”
张怀民笑着接过,揭开茶盏,热气扑鼻。他凝神端详手中茶色上乘,好整以暇道。
“朕就知晓,卿之守道,哪怕大义灭亲,也在所不辞,朕,欣赏极了。”
我敛衽一礼,施施然笑叹出声。
“陛下谬赞,臣不过是公正无私罢了。”
茶汤清浅,张怀民忍俊不禁,缀上一口,喟叹不息。
“好茶,好茶……”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护卫叉手回禀,清越而无感。
“陛下,已然处决了。”
张怀民微抬下巴,完满应声。与他对立之人,至此方歇。
夜色如水,积水空明,竹柏影影绰绰。
我不着痕迹地抬头,眼底是野心勃勃的波澜。我深知,苏长青被拖下去的最后一刻所言,念念有词,神志不清,乃是循环往复的一句。
“让我去赎罪罢,让我去赎罪罢……”
终于在夜色稀薄,天光冲破晦暗,而我,苏钟离,踽踽独行于天地,与苏家无关,自立门户。
我呵,最后的最后,还是不借助外力与落拓而不失意的过去和解,就此释然,亦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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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女戒抄否?”
母亲不怒自威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母亲。”
我照例温顺地福了福,低眉顺眼地答到。
“那么来帮我煎茶焚香。”
她说罢拂袖而去。
嫡母秦氏自我记事起就是淡淡的,我也习惯了她的冷肃。毕竟我是西戎侍妾的哀子,更何况据传我母亲生前并不受待见,嫡母椒房独宠,那是相形见绌,不过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怡情之物。我自然要谨言慎行,不能让嫡母对我生厌。
在日月沉淀下,我的烹茶之技与焚香之法,可以说是难出其右。茶汤醇厚,金炉孕香,烟雾袅袅,闻之扑鼻。
嫡母纤纤玉指轻捻茶盏,微拢白瓷青盖撇了撇茶末子,柔柔吹气罢轻呷一口,良久遂笑。
“钟离,近日又有长进。”
我受宠若惊,盈盈拜倒。
“母亲教导有方,钟离不胜感激。”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礼,来,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