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夜行衣严丝合缝地贴合我温热的肌肤,我轻车熟路地凭栏远眺许久, 屏气凝神间,见一队羽林踩着节拍第二次绕过石狮子蹲坐的拐角, 我利索地跃出围栏, 倒挂金钩般半吊住牢固的一处檐角,卷腹上跳, 一气呵成,脚尖点地,只发出轻微一声砖瓦挪移之声。
我气息不改,提气压背,侧身疾走,几个贴合屋顶的倾身便离了东宫。天边的云阴翳翻滚,滔滔从我身边瞬息掠过,戗风擦肩,我微微仰头,抿嘴成线,直觉游走,一个俯仰降低了阻力。风大得紧,撩拨我的心绪,弦外之响叩击,我却不得要领。寒鸦振翅,翛翛簌簌,一触即走,若即若离。我心口闷闷的,却寻不出端倪。
好在路途不远,我亦熟门熟路,不过一漏刻的光景,我已神色怡然地于昭阳殿前立定。李公公面色和蔼,目色安详,笑得平和。他缓悠悠地比了一个请,便不再看我,步履稳重而无声地退了下去,往化不开的黑暗里去了。
我淡淡地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襟,屏住呼吸,兀自默然半晌,推门而入。灯火辉煌如白昼,烛火飘摇,灼灼燃燃,天子低伏在案牍上的身影沧桑却厚重,
我面沉似水,缓步走入,在九丈开外堪堪立住,生怕惊扰了潜心研读奏折的天子。我方安定下心神,阵阵龙涎香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我矜矜喘气,不料天子陡然发话。
“钟离。”
我呼吸滞住,跪倒在地,温热的呼吸喷涌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雾气氤氲。
“臣在。”
他并不抬头,笔走如飞,面色严峻。
“往后见朕,不必行此大礼。”
我眉眼一凛,哈气成冰,我贴住地面的身子与地面同温,隐隐打颤。
“臣,不敢。”
笔悬空一顿,继而飞文染翰,声线沉沉。
“为何不敢?”
我闭了闭眼,稳住了嗓音,瓮声道。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万民景仰。朝中文武,皆为陛下的子民,视若己出,受尽恩泽。臣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故替陛下分忧,以尽绵薄之力。臣等,不可逾矩。”
飘逸的笔尖墨色行至干涸,天子不疾不徐地搁下笔杆,终于抬眸,困惫的面容上镶嵌着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洞穿我的每一次风起云涌,每一次如履如临,灼灼燎燎,与烛光一色,让我无所遁形。我胃部痉挛,汗湿衣襟,牙关打颤,却狠狠绷直了脊梁,并不露怯。俯视之下,俨然恭顺有止,跪地成方,不卑不亢,肩似远山。
他缄默良久,我纹丝不动。他笑叹,声似洪钟,悠扬而无底,回声游荡在空寂而明晃晃似白日的大殿上,生出几分寂寥。孤家寡人,我心间无端跃出这几个冷冰冰的字来,却只是藏在心底。
“起来罢,朕与你开玩笑呢。不必拘束,上前来说话。”
我平稳端方地站起身来,眉眼低垂,脚下踩实,心头却空空如也。天子含笑,慈祥道。
“朕封你为千户侯,可还满意?”
我慌忙俯身作揖,郑重道。
“臣不过一介莽夫,只知厮杀,幸得陛下垂怜,委臣重任。臣自知不才,不为其他,惟求倾其所能,为国效力耳。陛下宽仁,授臣此等殊荣。臣,惭愧。”
虽不曾抬头,我却清晰地感受到天子定定的视线,炽烈地俯瞰着我一丝不苟的躬身。坐上之人仰天长笑,浑厚而朗然。笑过他抚须长叹,字字句句。
“好哇。瑾国有将如此,朕便放心了。”
额角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却只是任由去,无暇顾忌。对于天子阴晴不定的试探,我心潮起落,做好了上云霄的预期,也备下了遁地狱的处境。要杀要剐,我,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终于步入正题,虚与委蛇,消失殆尽。
“钟离,听闻你散尽朕赏赐你的财宝,分与众将士,你,是在招揽人心吗?”
机锋初显,我终是迎上那如潮涌至的话尖,安分守拙,抬起了眼眸,目不转睛。拨云也好,轩辕也罢,哪怕是轩辕,抑或是偃月,我都见招拆招,破阵而行。
如今,众刀退去,杀人于无形而不见血的不存在的刀,它,虽迟但到。我微微一笑,举重若轻。
“陛下,人心不可招揽,只可以心换心。”
精光掠过深海一般沉郁的双目,他紧追不舍。
“哦?闻所未闻。钟离可否道来一听?”
正中下怀,我平息一瞬,不温不火为前奏,随机激昂。
“何以见得?见于千里之外的南蛮反击,见于黄沙迷言的血色漫天,见于众生,见于天地,见于众心归服,见于令行禁止,见于我一招一式刻写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