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意欲何为?抱我,他以什么身份;不抱我,他又以什么立场?进进退退,往蹇来连。
我寡淡的面色划过一丝淡淡的亮色,向他递出了旧伤未愈的手背,察觉他眼底的刺痛,我却别开了脸,只是不温不火道。
“所以,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打仗,还是发配?”
我的不留情面,我的开门见山,我的恬不知怪,击破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他眼尾泛红,哑然失笑。良久,我听到了一个全然反噬我心神的答案。吹灯烛熄灭,他难堪出言。
“乱琼碎玉,我可否邀卿,外出赏雪?”
明明是小心翼翼的征询,却问出了一去不复返的百念皆灰。我定在原地,浑身战栗,肺腑滚烫,泪水未干,滑稽地停留在鼻尖,我却无论如何,都聚不起拼接字句的力气。他见我不语,解嘲般轻笑,自问自答。
“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缓慢转身,恋恋不舍地抚上门框,闭了闭眼,倾尽力气,乍然推开了双门。吱呀一声,响彻在黎明与夜。破雪的冷气扑面,灌入亵衣,我才惊觉,除却日复一日的程曦,我忽略了,纷飞的雪。
眼看着张怀民的长靴就要踏过门槛,我却哑声。
“等等。”
他身形一顿,微微偏头,嘴抿成线。我微微一笑,字字句句,犹带哽咽。
“今年的雪,下过两次。一次我见危致命,张乔延设下此局,我去趟了这鸿门宴;一次我枕戈待敌,无心观雪,长生断于双刀,背竹而战,甚至不奢求活着回来。”
我破涕为笑,并不顾他闪烁的目色,絮絮道。
“所以,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场雪啦。”
我声线不稳,却温润欣悦。
“我不想再错过了。。"
此话一出,张怀民侧偏的身子蓦得回正,目光灼灼,与我相接。我含笑不语,却略一点头。
雪越下越密,天地苍茫,人心温热。京城被淋白了头,我们却恰逢时节。
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间,两马并驾,你追我赶,在纷纷扬扬的弥天大雪里生生劈开一道路来,向着城外疾驰。细细碎碎的雪片扎眼,马上颠簸,我却不坐稳,任由身子东倒西歪,敞开心扉,笑声传遍旷野。
张怀民自始至终面带温厚的浅淡笑意,默默注视着我极少的恣肆与热烈,我雀跃而疏狂的笑颜,似乎一团火,在折竹声中燃烧,映亮了他淡漠的眼。
我拍马在霏霏雪色兜转几圈,马蹄沾上冰渣,洁白的雪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他忍俊不禁,京城遇雪,年复一年。此时此刻,他却恍然失神。
在半空中飘零翻转的每一片晶莹的雪瓣,都折射出耀人的光泽,晕了他的眼,湿了他的心。他呆呆入迷的模样被我余光捕捉,我哭笑不得,策马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好笑道。
“怀民,怎么愣住了?”
他陡然回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顺势拍去如墨般厚重的鹤氅上的残雪,目光躲闪。
“好久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赏雪了,难免百端交集。”
我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
“既然过去没有抓住时机,当下就该全神贯注,你再感慨万千,敌不过。”
我暂歇话端,手掌伸出衣袖,接住一片完整无缺的雪花。我莞尔一笑,老气横秋地望向张怀民。
“一次掌心化雪。”
他愕然回望我,在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里,他一瞬不瞬地盯住我,不可名状的浪花,不知何时起,涨潮而不退,持之以恒地拍打他的不为所动。我兀自叫嚣,不再理会张怀民的自矜,身披的斗篷在飞雪里翘起起伏不息的弧度,好似潮汐拍岸,完满地充盈旁观者的双眼。
我自娱自乐般欢声笑语了半晌,心思陡生,眼眸流转一周,眼疾手快地搓起一个雪团团,趁张怀民不备,一个挥臂,稳稳落在他的心口。他措手不及,讶异地低首看去雪渍洇染的衣袂,眉梢随着体温上升,雪化成水而稍稍扬起。他好整以暇地抬眸看我,我轩轩甚得地安坐马上,双手环抱,挑了挑下巴,俨然挑衅。
张怀民舒眉展眼,神采奕然,玩世不恭的人格再度浮现。我满意地颔首,双手置于马颈后方,默不作声又捏紧了一个雪团,蓄势待发。一时间,雪团漫天飞舞,遮天蔽日,远远看去,竟分辨不清马上二人是何许人也。
就在我们兴致高涨之际,全然未曾发觉,一匹快马驮着面色疲惫的一人向着这边而来,马蹄踏雪,带起一阵风霜。他堪堪靠近乱作一团的此处,沉声喝到。
“什么人?在此处放肆。”
听到这道一日三秋的声线,我身形一晃,酸涩接替了虚浮的快意。心虚不知从何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