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轻微落水之声令尚隐浑身一凛,抬眼却见女子抱着双膝,蹲在了江边。
他默默候着,良久,她撑起身来,身形微微一晃,而后一步一步走回他面前,扬起从前那抹云淡风轻的笑来。
“尚隐,今日有事吗?无事咱们喝酒去罢。”
她眼尾红红,似是哭过。
“随时奉陪。”
他随之弯了弯唇角。
*
“咱们在此歇息,喂些粮草罢。”
季珣勒马道。
“陛下,若您没放走您的良驹,此刻怕是也不必休息了……”暗卫小声道。
他只笑笑,抬手喂了一把马草。
他何止放走了他的良驹,他还放走了他两名死士,更是放走了他所爱之人。
“行得慢些,便只当看风景了。”
他说着,抬眼往江水上游望去。
她所在的,便是那个方向。
可望着望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水裹着一只若有似无的黑点,在他眼前逐渐放大。
待再近些,他蓦地发现是他赠予她的那只盒子!
他的心猛地一抽。
是尚隐不曾交与她吗?
不,不会的。
他临行前分明瞧见了她的身影匿在树后,她是知道他给她留了这个盒子的。
她定是看也未看,便丢进了江中!
她若是看了,她怎么舍得?
眼见木盒离他越来越近,他来不及唤正在整装的暗卫,只得运起轻功,足尖借力一点,掠至江面上,一把捞住了盒子。
正欲上岸之时,却不知为何四肢一麻,整个人往江水中沉去。
寒凉的江水迅速将他裹挟,涌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似乎再也无法呼吸了。
冷。
是彻骨的冷。
那年阿盈在涵虚池中被他派人拦截呛水时,也是这般的冷吗?
在他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如是想。
……
周围全是一片逼仄的黑,黑暗之中,他看见了一个抱着双膝在哭的女孩。
女孩小小软软,约摸只有两三岁的模样。
他试探唤道:“阿盈?”
女孩止了哭声,抽噎着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他没有说话,只因他看见她身后喝得烂醉的生父,正欲朝她泼下一坛酒。
他想伸手去捞她,却没想到捞了个空。
眼前的画面飞速旋转,来到了他熟悉的皇宫之中。
可他不是他,他的眼前依然是那个女孩。
他的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带着他不曾见过的恶意。
“小小年纪一副狐媚模样,见人就笑,长大了也不知会勾引谁……”
“那样的父母……又生得出怎样的孩子?哈哈……”
“是贵妃带入宫中的又如何?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就会变凤凰了吗?”
“陛下同意她入宫来,本就是来为他的亲女儿挡灾的!”
……
他们畏惧他,自然不会如此待他。
可这样的恶言,她居然从小便知道吗?
他回想起曾经不得已而为之的冷漠,才知道彼时他以为待她的好,于她而言,无疑是再一次的伤害——
深宫之中,她伸手向他取暖,他却无情与她割席。
他亲眼目睹着原本活泼外向的小姑娘,如何一步步迎着旁人的审视往前行走,逐渐褪去年幼的稚嫩,出落成少女的身段,亦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在这个深宫之中吃罪于旁人,又宛如金丝雀一般,被困在华丽的囚笼里,渐渐变得绝望。
最后的画面,是她日复一日地将自己锁在宫里的日子。
她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坐便是一整日,像一只垂死的蝶,连蝶翼都不愿再翕动一分。
与他在北境见着的简直判若两人。
他这才后知后觉,最后在宫中的那段时日,他好像许久都不曾见她。
那时他何尝不是在逃避?
她说不愿看见他,他便任由她自己日日夜夜地待在寝殿之中。
他觉得他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可她却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觉得待他登基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可她要的,从来不是皇后的尊荣。
他爱她。
他却不会爱她。
他的心底升起一阵剧痛,继而一寸寸在身体里蔓延四散,直至四肢百骸,疼得他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
他自口中呛出一口带血的江水,在一声一声的急唤中幽幽转醒。
入眼是满目急切的宋池和稍稍颠簸的马车,而他正躺在其中。
他为何会昏迷?
那只盒子!
他忙垂眼去看自己的手,见木盒仍牢牢抓在自己掌中,稍稍安心些许。
“究竟是何物,值得陛下以命相搏?您身中剧毒,本封了经脉,暂避毒素,却偏偏运功,以致毒发,若臣带着方太医再来晚些,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