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天蒙蒙亮就起了床,穿上件水红亮纱对襟衫儿, 蜜合色挑线缕金裙, 这回把皇帝赏的那几样首饰全给戴上——为了插那凤凰莲花纹两股钗,还特意梳了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整个人都高挑了好几寸, 不由自主便步态娴雅起来,款款朝含象殿走去。
含象殿里, 皇帝跟这谢二实在没什么可说。论公, 他身上骠骑将军的衔儿都不是皇帝给封的,从来又谈不上如何效忠自己,没把他一革到底,已经是皇帝宽宏大量了。
论私,那这人更可厌。
谢昀跟谢仪贞模样居然有六七分相似, 年纪又挨得近,只怕对外说是龙凤胎也有人信。
怪不得谢仪贞成日家嘴里心里念的都是她二哥哥。
皇帝倒不是小心眼儿, 二舅子的醋也吃。只不过谢昀在军营里操练多年,体格儿轮廓原本都很硬朗锋锐, 偏偏一支冷箭伤了肺腑,至今也没能恢复如初,看起来病恹恹的。
皇帝不待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老是这副德性。
二人泛泛谈了几句兵防的话,终于捱到仪贞来了。
“陛下胜常。”仪贞进了殿中,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
她心里且有一杆秤,明白这回是皇帝额外开恩,兄妹叙旧大可以往后稍稍,先要把这位主儿的感受照顾周到,好叫他老人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谢家老的小的都把他挂在心尖尖儿上呢。
故此错过了谢昀那一瞬间的神色万变,两人好歹没能掐起来。
谢昀起初没把这云鬓红妆的女子和自己那黄毛妹妹联系到一块儿,侧首避开眼时,心里不免鄙夷:这含象殿索性改名叫娘娘庙得了,谁都能来拜一拜。
直到在他眼里跟碧霞元君大差不差的皇帝开口道:“不必多礼。细论起来原是自家人,没那些个避讳。”
谢昀这才愕然瞠目:这竟然是谢蒙蒙。
所以说人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呢,一样是按规矩行礼道胜常,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妖妖调调、昏君奸妃,放在自己妹妹身上,那就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他收敛了表情,泰然自若地向仪贞行礼:“微臣谢昀,见过皇后娘娘。”
没给仪贞叫免的机会。那小皇帝的话听听得了,真不知分寸地称起自家人来,转头不晓得怎么收拾你呢。
皇帝也清楚,人家至亲骨肉的说两句话,自己在跟前杵着总不大自在。便挥了挥手,说:“朕还有大臣要见,皇后且同骠骑将军上无为轩坐坐吧。”
无为轩在拾翠馆西头,地界儿不大,是个非常清幽的所在。皇帝偶尔会在这里静静待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仪贞觉得,他能把这儿腾给他们兄妹,可谓慷慨至极了。
从前殿过去,有一条小道可走,道旁新近挖了个小池塘,依稀听说是风水上有讲究。仪贞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娘娘…”谢昀走在她身旁略后一步,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戴义髻了?”
“你放屁!”这话根本是脱口而出,随即仪贞已经一脚踩在一只官靴上了。
她愣了下神,觉得没有轻软的靸鞋踩起来解气。
谢昀半点儿没感到疼,由她这么踩着,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笑点点头:“是谢蒙蒙。”
仪贞乜了他一眼,这才气鼓鼓地收脚敛裙,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叫我娘娘,就不该冒犯我;要是叫我蒙蒙,就不该欺负我。”
何况,蒙蒙便蒙蒙,她不喜欢连着姓儿一道的叫法。
她不计前嫌,抿了抿嘴,率先唤道:“二哥哥。”
谢昀鼻子不由得一酸——这一声可真是睽违已久了。他小时候一听见她乖乖叫他就闹头疼,不是犯了什么事儿要他顶缸,就是听说了什么外头的新鲜要他夹带回来。
这是他妹妹呀。他勉力扬了扬嘴角,说:“我原要早些回来的。接我的车队在永平府换马,正遇上一群流民,当中有个女孩子,七八岁的光景,头发黄黄的,我觉得有点像你,倒没想过,你该出落成大姑娘了…”
仪贞不服气道:“我小时候头发也不黄,更不必戴义髻。”
他的意思她其实都听明白了。谁不盼着骨肉团圆呢?他们是,那女孩儿亦是。
无关贵贱,既在眼前,便不可熟视无睹。
谢昀自知理亏地笑了笑,并不说话。他们已经到了无为轩跟前,仪贞走在前头,又忍不住回首去看他:“我才刚进含象殿时,还以为你是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