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秉笔埋头忍笑,腹内抑扬顿挫哼起了《大登殿》。
这日是个常朝,到场的都是近臣,商议的都是实事。一年之计在于春,诸多关乎农桑、赋税、徭役、兵工、邦交的国策,皆因在此时定下来。
庐陵王家那位三郎君自打进京入宫后,这是头一回见识此等场面,虽云里雾里,但亦饶有兴致。
皇帝现下再瞧见这小子,心里的观感却有点微妙了。所谓人心幽微,即是如此。之前分明打定了主意相准了人选,而今因为真正亲密的人回来了,不能免俗地就犹疑起来——至高无上的宝座,仿佛终是留给自己的骨肉来坐好些。
偏偏又有“君无戏言”四个字约束着。皇帝内里不是不明白:这一类规戒箴言不是为着培育出圣人天子,而是一位喜好朝令夕改的掌权者,带给社稷黎民的祸患,千倍万倍地胜于天灾兵燹。
着实叫人为难。
散了朝,日近中天。李栩多日不得见皇帝,一时逗留着不舍离去。觑着皇帝心情甚好,便道:“臣近日听老师讲《吕览》,云'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虽为实情,亦有阿谀嫌疑。”
皇帝“唔”了声,接过孙锦舟进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评道:“此言有岳白术风范。”
庐陵王府与岳白术渊源过深,皇帝纵知其所以然,仍不乐见,随口便敲打一二。
李栩也不气馁:“臣从前无知浅薄么。今日头一遭见识廷议,方才真正开了蒙,原来率土之滨,俊贤辈出。”
平心而论,这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小小年纪宠辱不惊、谈笑风生,对自己这个一念之间就能左右他生死荣辱的尊长,犹拿捏着趋乘而不趋附的分寸——
却不知他将来待仪贞,可也是这般费尽心机。
皇帝心念微转,漫然道:“《吕览》也非尽善尽美之作,究竟是《中庸》里所说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他摆了摆手,不让孙锦舟伺候他更衣,起身步入游廊,李栩随行其后:“我知道你骑射上也不错,没得进了宫反拘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过两日再寻个武师父指点你,顺便讲一讲《六韬》。”
横竖谢昀在兵武学堂里颇清闲,多塞个学生去不妨碍什么。将来若教得好了,自然大家都好;若教得不好,凭他那副动辄直眉瞪眼的德性,多少是个制衡。
硬招铺垫好了,还有软和的。打发了李栩,迤迤然回内宫来,等着仪贞给他通头发,眯着眼屈指轻扣醉翁椅扶手,一面问:“润鸣满两岁了不曾?”
“还没呢。”仪贞不知这话有深意,纯拉家常:“我瞧着越长越不像大嫂嫂了,倒跟大哥哥似的,生人勿近,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这倒没什么,人分百种,性情各异。唯独年纪差得大了这点不便,自幼处不到一块儿,论不了青梅竹马情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保不齐没有年岁相当的捷足先登,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好的庖厨可施为的余地也窄了。
仪贞直到李栩正经拜了谢昀这个师父,方才回味过来皇帝那不经意似的一问,摇头摆手不住:“姻缘自有前定,咱们何必抢月老的差事?”
皇帝即将而立,凡事倒也没有那么执拗了,向她学来了两分随遇而安,见这厢李栩盘马弯弓、百步穿杨,那厢润鸣专心吃糕、凝神细品,这鸳鸯谱似乎也不是非点不可。
他真正挂心的是,仪贞同李栩虽有交情,但无恩情。
倘或庐陵王妃比自己先行一步就好了——不尽然,但凡庐陵王健在,根源就不算斩断。可正值壮年的夫妇俩,亡故得太紧凑也不像样子。
他许久没有动坏心思了,居然有点退步,思来想去都没萌出个万全之策,确保仪贞的晚年无忧。
“嗖!”又一支箭入木三分,身旁的人索性站起身来拍手叫好,全不拘泥于母仪天下的端方条框。
皇帝纵容地仰头望着她,忽地心生一计: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水滴石穿总使得。
端阳一过,天益发地热了。阖宫上下都往浣花行宫避暑去,朝臣们遇事须面见皇帝,亦到行宫中来。
向晚时分,仪贞小睡醒来,闻说皇帝还不得闲,便沐浴一回,换过一身纱衣纱裙,摇上一把白檀素绢团扇,邀了武婕妤闲逛去。
“来时我瞧见菱透浮萍那边池子里荷叶圆圆满满的,可爱得很,咱们去那边纳纳凉,再摘几张回来煮荷叶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