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冲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覆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
第111章 一一一
药煎好端上来的时候, 皇帝尚还睡着,仪贞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高院使上前来查看了一眼, 低声说:“这会儿气息平稳, 是真睡沉了, 药先搁着吧。”
仪贞“嗯”了声, 一只手被皇帝握着不放, 另一只手别别扭扭够着去探了探他的脑门儿:“温度也降了些。”
高院使慨然点了点头, 一张脸笑起来真跟千瓣菊似的:“还得是这么着管用…”
仪贞有点赧然, 但也觉得老先生这话十分在理,抿了抿唇, 说:“您老辛苦啦, 也歇一会儿吧!”
气声儿说的,正是怕惊扰着皇帝,不料他仍是挣了一挣, 吃力地将眼皮儿撑起来,目光不知瞄没瞄准仪贞, 便又合上了。
这一觉又支到了夜深, 寝间里仅留了盏油灯,仪贞就着朦胧微光,吃了些孙锦舟呈进来的桃花粳米粥,一并送来的家常衣裳尚没换,觉着不利落。
高院使等人都在外头耳房里轮班值守。仪贞命人取了只紫砂穿心铫来, 搁在烹茶的小泥炉子上,以备随时为皇帝煎药——也不是怕劳动了旁人, 只是她这会儿受了皇帝素日那份古怪刁钻熏染,非要亲力亲为不可。
正对着炉火发呆时, 那厢皇帝忽然连声咳嗽起来,仪贞忙扭过身,见他强自要起,赶紧伸出手去扶,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皇帝闻声仰起头来,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定定将人端详了半晌:“你是谁?”
仪贞心里一梗,念着他在病中,不宜赌气,便答:“我是蒙蒙。”
“蒙蒙。”这两个字从他舌尖滚过,随即他笑了一下:既然是他自己编来哄自己的幻象,那么面前的人说得出这个乳名也很合情理。
左不过是某个内侍或者宫女。他放任自己倚靠在她怀里,语调积黏地支使人:“我想吃口甜的。”
仪贞答“好”,轻拿轻放地将他安置在大迎枕上,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走到桌案边,目光在四层八槅食盒里逡巡了一遭,没挑出可意的来,只得唤人现做去。
“别叫人。”皇帝看出了她的意图,立即出言制止。旁人一进来,必要和这个人搭话,那么幻象就该消逝了。
仪贞此时自然无有不顺着他的,折回来曼声打商量:“蜜饯使得吗?我记得有一匣子衣梅…”这是生津润燥的东西,于他的症候亦有裨益。
皇帝顿了一霎,哑声应了。
仪贞便开了螺钿矮柜,自上头一槅里取出个圆瓷盒儿来,揭盖瞧瞧,金红莹润的惹人喜欢,这才捧到皇帝跟前,小银叉子戳得一枚递至他唇边。
皇帝启齿含了,初入口尝不出滋味来,抿了半晌,后知后觉它理应是甜的,只是压不住嘴里的苦涩,那股甘美轻薄得近于飘渺。
下巴底下又伸来一只白嫩嫩的手,透着绯色的掌心向上,是她等着接他吐出来的果核儿。
皇帝别开了脸,发木的舌尖将梅核抵到腮边:“茶盅给我。”
仪贞依言端了只五彩盖碗来:“没搁茶叶,清水漱漱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