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与沐昭昭进了门, 正与满头是汗的高院使撞了个对脸, 忙抬手免了老先生的礼,问:“陛下如何?”
“请娘娘宽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损伤, 臣已为陛下复了位, 再开一帖续筋接骨药,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是,万幸是左手, 暂且不活动也无大碍。”
仪贞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 便至内间来看皇帝。
月余未见, 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显苍白,大约是因为疼痛,紧闭的双眼和轻锁的眉头无不透着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着了, 没有被仪贞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二人也就不去扰他,在屏风隔断出来的外间候着。沐昭昭略待了片刻, 又因事率先离去了。
少顷小内侍领着个药童,捧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见皇帝未醒, 二人犹豫地看向仪贞,请她定夺。
仪贞让他们将碗放在几上就退下,自己又等了片刻,待药的温度不烫口了,方才起身走到醉翁椅前,轻轻唤了声“陛下。”
皇帝睡得不算实,眼皮微颤了颤,旋即便睁开来,看着她,像新结识一般,凝望片刻后,稍显不自在地又挪开了,掩饰地支身欲坐起来,混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左手正要往椅子上撑。
“小心!”仪贞连忙去拦,且不敢用力,指尖虚虚碰着他的手腕,好在皇帝及时刹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棉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又调整了下坐姿,仪贞已将药碗端过来,自己在近旁一只鼓腿彭牙杌凳上坐下:“单手不方便,我喂你喝吧。”
她依旧是如此。即便对他生了嫌隙,可既然决定要搭把手,神情就是坦然不忸怩的,不叫对方觉得难堪。
皇帝哪敢迟疑,顺从地挪过去些,低眉抿尽了银匙中深褐的苦水。
方剂里加有地龙,温吞喝着,腥冷的气味简直满嘴化不开,唯能将舌尖抵在犬牙间,遏制住张口呕吐的冲动。
换作曾经,他必然将碗接过来,宁肯一气喝尽,免受这般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但眼下,他什么也不说,怕出口的话妨碍了入口的药。
白瓷碗儿见底,仪贞自个儿想起前情来,愣了一霎,感慨之余又有点好笑,搁下药碗,起身去找蜜饯匣子。
皇帝这人也奇,分明爱吃这些玩意儿,偏生手边从不存这些,仪贞寻了一圈儿,索性走到窗边唤慧慧。
慧慧“唉”了一声,撩起金丝竹帘儿跨进来,先冲仪贞身后蹲福:“陛下。”
仪贞回过头,皇帝正站在屏风旁,将缠裹起来的那只手往后一背,眉头微拧着道:“太闷热了,出来走走。”
仪贞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伤的是手不是脚。转回来对慧慧道:“叫他们做些过口的吃食来。”一则祛祛口苦,二则已经折腾到下半晌了,也该进些汤点垫补垫补。
“何必麻烦?清茶漱一漱就是了。”皇帝保持着左手负在后头的姿势,右手稳稳当当地提起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徐徐端到唇边饮用。
仪贞这会儿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是以为自己起身要走。
倒把她想得太没有家教涵养了。
她始终不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不过口吻总归比大而化之的过去长进了些:“诚如你想的那般,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见说你受伤了——可这没准儿正是老天爷看我拖拉了这么久、有意塞来的一个契机,不必将它想得那样坏。”
她走上前,执意接过皇帝手里那盏半冷不热的茶,放到一旁去:“这些日子,我不知打了多少篇腹稿,千言无语说不尽,可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去——亏得我不用做文章考功名。”
她冲皇帝笑了笑,皇帝在久违之余,并未能感到稍许心安:若她是写不来文章,那么他便是明知科考取士宗旨何在,却依旧对拿到手的考题一筹莫展。
“…现下我全无预备,只好信口一说,你便姑且一听,可与不可另论,好歹要履行上月之约。”不履约,更无以常见常伴如旧。
入药的地龙死而复生,在五脏六腑中翻腾挣扎。皇帝深抿住唇,甚至忘记了可以呼吸,不知自己将等来一场倾盆暴雨,还是地动山摇。
“从前种种,我虽未能欣然全纳,但愿尽力体谅你;今后种种,或有分歧,但愿你也尽力体谅我。”
腕骨上突兀地传来倍逾实际的剧痛,皇帝因此愈发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眼前人的答案不在他推演过的任何一种可能内,而他二十余载的睡眠里亦从不孕育这等聊以慰藉的幻想——但是,这一切又总不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