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六打小唱皮影儿, 一提“孙爷爷”, 就只知那大闹天宫的猴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御前那位孙秉笔。
“别看南边儿那几局成日挖空心思地拍马溜须,年年进些乖俏的新鲜花样, 逗贵人们赏脸穿上身,逢着大节大典, 你瞧主子想得起它吗?”
掌印太监说了两句,就发觉这小子是个愣头青, 敲不响。幸而他今日赢了钱,心情不坏,大发善心地抬起尊臀,立了起来:“走,我领着你开开眼去,咱们这儿的色彩、图样,那才叫正统…”
再说皮影班这头,燕十二彷徨神伤过了,又不得不自我开解:去内织染局见识见识也好,多少学点技艺傍身,否则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吃多少苦头?
他这个弟弟,当年是被他带到这地界儿来的,无别路可选。
如今又忍不住想,若彼时能将他暂托给哪位叔伯就好了,自己一个人进宫,攒了银米就送出去,也许这会儿燕十六已经娶妻生子了。
人性便是如此。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往哪个方向都无法翻越;等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回过头再看,那不过是一片枯叶,被一片枯叶障目的自己显得多么愚笨、多么可鄙。
燕十二自觉对这弟弟亏欠良多,入宫后哪怕是最受磋磨的那几年,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把他护在自己单薄的羽翼之下,方才养出了他这等率真的性情。
倘或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不是那么一个人,也不算祸事。
偏偏天意弄人。
燕十二松开手,紧攥太久的掌心赫然几个鲜红的甲印,血月似的,掬在手里,终究是一场幻影。
那是不可肖想的人。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藏在心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私藏即是亵渎。
“天子亲耕当然意义重大。民间近些年重商轻农的风气渐盛,商贾们一心逐利,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社稷根基无益,而今陛下率先垂范,百姓们不说立刻弃商还耕,至少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圣心所系。”
仪贞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至于亲蚕礼,倒没那么迫切。仅说江南一处,织造行当兴旺,未嫁的女郎亦可以习得一门技艺,自给自足——且用不着皇室敦促呢。”
皇帝不赞同她的观点:“帝后一体。”
身为人主么,一字一句向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且越是简短,越是不容辩驳。
仪贞不觉矮了气势,嗫嚅着打商量:“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花在这些样子货上,怪可惜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亲耕而无亲蚕,你猜臣民们会如何作想?官样文章有官样文章流传至今的道理,实在无须在这上头克扣花销。焉知两淮盐商一场宴请,就费不了这些银子呢?”
所谓九五至尊,某些时候与戏台子上的优伶也没什么两样:浊骨凡胎勾勒了粉墨,佩上法宝,扮演着英雄豪杰、仙风道骨,大义大德,救苦救难,引得观众一片喝彩,慷慨激昂,便算圆满。谁会在意行头之后的人品性高下。
仪贞默然片刻,算是认同了他的态度。
“蒙蒙,”皇帝却犹是皱眉,“你这段日子,在看我的脸色。确切地说,是从浴房那回过后。”
唉哟,不要这么该含混的地方直白、该直白的地方又含混嘛。仪贞被他揭穿了,倒也不想做无谓的抵赖,红着脸道:“那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么,理应小意着些。”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皇帝道:“你我之间,不该生分至此。”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又把赔小意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仍是她一贯的坦诚相待:“你不为这个生我的气,这是看在咱们素日情谊深厚的面儿上。可我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下回若再有个不是,还非逼着你容忍不可。夫妻也好,知己也罢,任凭如何百倍千倍地投契,终究得有那么一道界,分个彼此,厮敬厮爱。”
理应如此,然皇帝觉得甚是不好。
碍于仪贞在这些方面格外有心得,辩是辩不过她的,皇帝知难而退,不提这节了,只说:“总之,我如今没有生你的气,你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了。”
说着,又觉得思路被她牵着走了,拾遗补阙道:“纵然我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可那般待我。”
仪贞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指连声说好,又歪过头去,仰脸看他:“我明白,你平生最厌的,就是此身受人摆布还不算、连子嗣都成为尔虞我诈中的一颗棋子——鸿哥哥,我发誓,我对你唯一的企图,就是得一个秉承你神采风韵的女孩儿…哈哈哈、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