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的人都在屋外,寝间里唯有一两盏灯火,隔着几重帘帐,比下弦月更寥薄。
“我痛恨过她。”黰黑深浓,如墨般氤氲开去,万物仿佛都较白日的面貌有了或多或少的参差,人亦无须拘泥于华美冠冕的壳子,郁沉的声音自极深处低低传来:“怪她不辨忠奸、认贼作父——哪怕明知道,这等判词该骂的另有其人,譬如先帝、譬如我…我只是不肯承认,我的私心不过是忌妒她所得的一时荣宠罢了,既非她自己所求,又何苦怪罪她?”
“这也不可怪罪于你呀!”仪贞翻身将他抱住:她以为他俩都是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既为尊长,又已仙去,不便宣之于口而已。
唯有沉默地再将对方箍紧些,抬手拍一拍他,即是安慰的意思。
皇帝称心遂意,回搂住她,下巴轻蹭着她额前的碎发,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齐光公主如何,当然不关他的事。
第76章 七十六
十月十五下元节, 灵济宫醮神,仪贞特意邀了齐光公主同行,因怕她不肯, 预先将人手车马色|色事宜都打点妥了, 哪怕公主最终仍旧不去, 总不会感到受轻慢。
好在公主虽不甚爱交际, 但也有心与兄嫂修好, 点头答应下来, 还同淳婕妤约好了届时同乘一车。
似乎略有不合礼制之处, 不过毕竟是皇室内部活动而已,并非大典大仪, 仪贞念及她二人要好, 一路有个可说话的人,也无甚不可。
故而这一趟出行,与者可谓最齐全不过了。仪贞在天枢总门前下了辇, 兴致勃勃地转首往后望去,一手拉了沐贵妃, 一手拉了苏婕妤, 一面笑对武婕妤道:“果然是蛋黄喂多了,我按你说的,才饿了朏朏两顿,它便胃口大开,精神头也全好了。”
武婕妤点点头, 正要再传授几句心得,无意瞥见皇帝站在一旁, 立马缩了脖子,忙不迭道:“还是先进去吧。”
玄都正殿中设坛供斋, 众人参拜过二真君,又观一回仪轨,便至其后的紫府殿歇息。
四五个道官领着一群八|九岁的小道士进来伺候,奉上三清茶、各色素果,里面有一样节令的豆泥骨朵。
仪贞早起才吃过这个,此时往高几上看过去,笑了一笑,偏头与坐在下首的齐光公主说话。
那边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为首的妙正真人一篇奉承话,总算等来一个空当,开口道:“今日祈福禳灾为要务,不烦扰道官为我等偏劳,且往正殿去主持吧。”
妙正微微一顿:寻常百姓称呼他们这些人为道官,自然是种尊称;而他身担道录司正经八百的六品左正,得皇帝金口一句抬举,仿佛也不该委屈。
然则他这真人之号,可是皇帝其祖肃宗老爷爷亲封的。
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宗皇帝向道之心既诚且坚,而今这位,却俨然将灵济宫视作了消闲所在。
妙正暗里这点不平不过稍纵即逝,可皇帝本就有心之举,又哪会错放,慢条斯理地仰身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三清茶细品。
待妙正师徒众人默然退下后,皇帝方对仪贞讲起了手中茶盏的来历:“应是皇祖敕造,道教故事十二种,特赐灵济宫。”
大伙儿听了,纷纷低头细瞧,果见杯身花纹迥异,如七宝奇林、紫云吐晖等,不一而足。公主笑道:“原先只觉这青花纹别具匠心,不听皇兄说起,竟不知其中典故。”
坐在末位的淳婕妤抬头向她望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去,无意掺进旁人的闲谈。
仪贞冲公主点点头,又说:“前回去京军营,将士们也恭敬殷勤至极,只到底不比世外高士,用心不俗。”
不想夸也得夸。头一回来就把祖宗给搬出来了,他们这些后人还如何挑三拣四?
这些个牛鼻子,供奉优荣享得够意思了,无非今上不再倚仗他们,朝堂之事他们插不进手,现下好歹见着正主儿了,自然少不得试试水。
皇帝比她知悉得深,因眼前政务繁重,暂时不宜腾出一只手来、专料理此等杂章而已,并不细究,倒是见仪贞如此为自己着想,暗自受用。
将回宫时,仪贞坐上辇车,就见齐光公主走到自己跟前来,仰头向她笑道:“听说嫂嫂养了猫儿,我能去看看吗?”
她和皇帝不怎么相像,大约是随了生母的模样,杏眼粉腮,犹带几分天真的神色,这样殷殷期盼着,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
“当然。”仪贞朝她招一招手:“来。”
二人同行,过了宫门,前边儿御辇上的人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免了余下人等停驻下来恭送,便径直往含象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