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心说这时候您记起我是个闲人了, 当初为着一个骠骑将军名号耿耿于怀的又是谁?
面上宠辱不惊地赔笑:“陛下教诲得是。往后臣再不这般了…”
“别等往后了, 就如今吧!”皇帝原在这儿等着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来:“你听说过武状元其人,想来多少有些印象, 依你看,这个主事的职位给得合不合适?”
谢昀跟他打马虎眼儿:“这…微臣愚钝, 先前陛下有旨, 命武举程式一如文科,从前文状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么这回至少品阶是差不离的。”
品级没给错,那便是位置放错了。兵部下设四司, 武库清吏司掌的是兵籍、军器,以及主持武举考试, 本就算武官里的文职,武状元这个七品主事, 就越发干的是杂役的活儿了。
兵部尚书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缘何做出这般安置,这才是谢昀最费解的地方。
那武状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户的小儿子,来大将军府投名帖拜见的时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谢二公子,只得“改日求教”。
谢家虽然有意撇清干系,但朱秋石此人确实文韬武略,算得将帅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废除武官世袭陈规之心而埋没了,究竟可惜——
“这是武状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临下,将谢昀那张小白脸上的“不信”二字一览无余:“或者说,这是朱家父子俩的意思。”
大燕重文轻武日久,朱千户戎马多年,特以微末苦劳替儿子求个清贵职位,皇帝岂忍不允?
至于这份为子计深远里,是否一箭双雕地揣摩迎合着圣意,皇帝并不深究。
一场以雄心壮志起始的武举,最终还是沦为局限于肉食者之间的权力闹剧。
皇帝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却决不容许臣下的指摘,他自来痛恶直谏死谏那一套沽名钓誉。
尤其是这个谢昀:“状元、榜眼、探花,均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里方有布衣平民,这是主考官之过,责不在大将军。”
此言其实不尽然。纵使谢昀暗里颇怀悖逆,倒也听进去了皇帝这番不阴不阳,责当然不在父亲,亦不在担任主考官的兵部尚书…甚至,不全在当今天子。
积弊已久。既想释权于民,又想兵不血刃,凭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载,兴许要三朝五代也说不准——他是注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个奠基者也不错。
见他分明有所意动,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没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端起手边的瓷盏,揭盖轻拨了拨,蜜桃香气四溢,茶汤尚未入口,唇齿间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间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鲜果入茶则是仪贞新近的点子。今岁贡桃极甜,浸在水里,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寻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过旁人未必有这个品味,皇帝给谢昀赐了座,吩咐沏来的,便还是惯常的明前茶。
谢昀度这架势,是公事谈一段落,要论家常了:“朕瞧你这么日复一日地往别家庄户上跑,总不成个样子。大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哪能不忧愁?成家立业,既然一时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业来,多少令二老宽慰些。”
这话可真讨嫌,又要用他,又要损他。谢昀暗道:您今年贵庚,也来我这儿摆长辈架子?
不甚服气地一笑:“多劳陛下关怀。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前回陛下驾临舍下,曾夸过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庄户送来的新栗子制成的。”
上次去谢家,已是去岁中秋的事儿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记得有什么分外好的点心,大概是仪贞特意挟给他尝一尝,那自然要夸一句,他谢昀得意个什么劲儿?
依着时令送节礼,也无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礼节罢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别的心思,何至于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应有的涵养。
谢昀不觉失意,唯觉这小白脸子好生刻薄而已。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待他过足了三亲六眷和乐融融的瘾,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蹰片刻,拱手问:“陛下,皇后娘娘近来安好?”
仪贞近来实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刚从皇陵回来,沐昭昭便把宫权交还于她,不求功不贪权的姿态摆足了,奈何犹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着来猗兰殿告状。
别看如今宫里大小主子就这么三五位,围绕他们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时刻侍奉着的人却如恒河沙数。女官有六局一司,内监有二十四衙门,其中有品有级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没名没姓的更是数也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