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