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历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
第63章 六十三
一家三口来到东跨院时, 正值皇帝虚晃一枪,谢昀闪避失当,脚下相绊, 倒在了地上。
三位姗姗来迟的观众对此都没有异议:总不能赢过皇帝吧!
只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谢昀那张红白交错的脸在擦过粗糙的台面之前, 掠过了一瞬不忿。
当着人家爹娘妹妹的面儿, 皇帝倒不再步步紧逼了, 颇有风度地施出一只手, 要扶舅子起来。
谢昀可担当不起, 一手拾枪,一手拍灰, 自己一跃而起, 跳下练武台,又依着规矩等候在旁,让皇帝走在前头, 往仪贞三人面前去。
“以往只知道陛下剑意凛凛,原来使枪也这般威风!”仪贞是拍马溜须的熟手了, 又是在场几人中最了解皇帝的, 当仁不让地率先夸赞起来。
“是霁岚指点得好,堪为人师了。”皇帝心情不错,很大方地褒扬了谢昀两句。
被皇帝表字相称的谢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脸色来,连声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然后大伙儿一道, 请这位大佛挪动尊步,往前头立语堂入座。
立语堂原先是给谢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谢夫人出自书香世家, 颇通文墨,长子谢时自幼养在身边那几年, 不用额外费力,耳濡目染之间已然识得了上千字,诗词歌赋一类更是随口而出,正儿八经延请西席传道授业,是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谢昀也是在这一年降生的。彼时大将军尚怀着儿女成行、阶庭兰玉的远大理想,谢氏宗塾与大将军府相隔足足一顿饭的脚程,哪能满足他晨起即听儿诵声的愿景?
为了让将来的孩儿们能够心无旁骛且从容舒适地齐聚一堂朝经暮史,谢大将军特意择了这处轩敞又清雅的立语堂做书斋,聘了枕石漱流的绝缨居士岳白术为子师。
缨者,冠带也。大将军望文生义,兼之久闻岳大才子纵情山水、不慕荣华富贵,自然忖度此号取的是不入庙堂、不求冠带之意,丝毫也未往“楚庄王绝缨”这一他并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则岳白术取的就是此意。绝缨居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有机缘与其闲谈,什么仕途经济、春播秋实、书画金石、观星测命,无不侃侃而来,使人如坐春风。
如此一来,攀谈者往往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愿与之深交的意头,每逢这时候,绝缨居士变脸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来他岳白术不止视名利如粪土,更视一切权柄礼义如粪土。
不知内情的谢恺豫误打误撞将人请到家中来,端的是三茶六饭、礼遇有加,倒相安无事了三四年。谢时小小年纪,亦很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习字作文章为辅,杂学旁收侃大山为主,竟然样样兼修,样样没落下。
到了第五年岁末,正是离人还家的时节,谢大将军同样从地方平叛返来,刚进家门却惊悉岳白术辞馆了。
“听说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禅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亲面辞,昨日已经动身前去了。”刚满十岁的谢时向来不屑于弟妹惯使的撒娇卖乖那一套,谈吐中很有日后四平八稳而决断如流的气势:“当初父亲允诺先生的那一只青铜方彝,我已回禀过母亲,依言相赠。此外的谢师礼,先生均未带走,只收了二百两银票作路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