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糊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满桌子点心,就数这一样最平常,无非因为仪贞打小爱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摆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脸上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客随主便的态度倒很鲜明,依言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随后端起茶盏,接着慢品。
“二哥哥出门去了?”拉家常这种事儿上,仪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话头。
谢夫人答道:“已经差人去寻了,说话就能赶回来。”
仪贞因笑:“咱们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听见她这一句,谢夫人自然眉开眼笑,顺势就说起了戏酒的安排:外头曲目花样的更新迭代可比宫里头快多了,不分良莠地只管层出不穷,大浪淘沙、去芜存菁都是后话了,到那时候才得以传入宫廷,供贵人们一赏。
仪贞回了自己家里,见什么都是高兴的,有新戏可听,更是锦上添花,不拘谢夫人说到哪一样,她都满意地点头,末了,偏首问皇帝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漫然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的仍是谢夫人存心绕开了的话头——谢昀一大早出门去,究竟是走亲或者访友,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既然谢夫人含混着不说,他也不着急发问。两辈儿人分坐着喝茶歇了一阵,眼见着日头不高,离饭点儿又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工夫,谢夫人便提议说,园子里今年新栽种的重台莲开得正好,清气宜人,愿奉陛下及娘娘前往游赏。
实在是皇帝来的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后些有中秋,赏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办也有根源。偏生赶在眼下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别说谢家没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显露出来?
亏得园子里的荷花还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拱桥架着,亭榭傍着,不论什么时令,总有一二可消遣处。
从正屋往园子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过堂后的中路,一是打西边小跨院绕半圈——西跨院就是仪贞从前的住处。
自古以东为尊,东头那跨院宽敞明亮、离前院也近,谢家只有谢时谢昀两个孩子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分给了哥俩住。至于仪贞这个最后来的老幺,便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谢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委屈了女儿,把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两个儿子那边精细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闺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讲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说,仪贞的寝楼侧旁有个直通花园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来也并不如何陡嘛。”仪贞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一面扶着谢夫人从旁边的石阶走过,笑道:“大哥哥稳重又上进,倒还没说什么,二哥哥当初可是眼热得不行,我但凡求他个什么,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来换,结果每日的课业都忙不完,读书、练字、习拳脚、习骑射,后来又跟着爹爹常住营里,也就兑现不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园中,前头又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
谢昀是从俞家庄子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有官无职,每日早早起来不外练练功夫、给双亲问问安,跟着就在书房里写字,隔三差五则游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庄子里当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