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说话,别人却不愿放过她, 一片寂静中,某位夫人忽然起身, 她板着脸严肃训斥,“公主这是说什么糊涂话,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阴阳理而后和。公主怎可说此等有违天理之言?”
宗室繁多,越浮玉不记得说话之人是什么身份。但她分明记得,越惜虞最开始困惑于与驸马的关系时,是这位夫人规劝她女子以夫为天。
永照公主神色淡淡,不愿和这样的人交谈,漫不经心反驳,“自古以来如此?你就要如此?若本宫说,自古以来顶撞皇室者死罪,夫人要不要当场触柱自尽?”
夫人一愣,反驳的话顿住,义正辞严的面孔上闪过讶然,像是惊讶怎么会有人质疑这种事。她皱眉道,“公主莫要颠倒是非,圣人言……”
越浮玉晃动酒杯,看月亮映在杯中的倒影起伏变换,她不用听,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愈发觉得嘲讽。
自古以来,圣人说过……这两个毫无道理、毫无根基的理由,竟然可以化作绳索,死死锁住女子千年。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
……
宴会不欢而散,哪怕后来皇后驾到,短暂地热闹片刻,也掩盖不了山雨欲来的氛围。
人群散尽,越浮玉独自坐在空荡的花园中,侍女们来来往往收拾残局,默契地避开公主所在的位置。
姜非楠看见公主时,正是这幅月下独饮的画面,她莫名想起自己,以女儿身混迹在男子之中,即便身处人群中,却仍在人群外。
也许公主的一生都是如此,在人群中孤独着、沉默着、永远不被理解着。
也许因为一瞬间的感同身受,也许因为白日被对方撞破‘秘密’,也许因为无数的感激与向往,以及一种两人定会交好的莫名笃定,姜非楠走向公主,坐在对方旁边,轻声开口,“不顺利?”
越浮玉挑了挑眉,不惊讶对方知道宴上发生了什么,就像她也知道对面什么情况。
她举杯轻笑,“你那边不也一样。”
姜非楠点头,今晚算世家与寒门真正意义的对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寒门完全落败。
除去千秋子尚有反驳之力,可以说,当世家真正开始发力时,寒门完全被压着打。
越浮玉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科举从建宗十年开始,但这几年才开始大力发展,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年,寒门仿佛人数不少,实则多半没有实权。如今六部尚书中其四出自世家,若非父皇掌有兵权,这天下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前几日看似千秋子搅动风云,实则是世家根本没发力,他们一直默不作声、任由千秋子和皇帝试探。直到今日,公主生辰,他们才借此机会展示实力。
仿佛在告诉申帝——你看,哪怕在皇室公主的生辰宴上,说了算的也是我们。
以姜非楠的身份和性格,她都不该在此时多言,但她偏偏没忍住开口,“世家难缠,如田浇之流都能轻易策反,变法真的会成功么?”
变法提出半个多月,考生们议论纷纷,但唯有姜非楠,在她面前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变法。
越浮玉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托着下巴,倒是饶有兴致看向对方,“姜会元似乎……不怕本宫?”
‘不怕’二字并不准确,事实上,越浮玉总觉得对方很亲近自己,哪怕她刚刚撞破了对方的秘密,哪怕她看过很多次姜非楠对别人如何疏离冷淡,可她莫名就是有种感觉,姜非楠很喜欢自己。
永照公主漫不经心想着答案,不像讨好,是一见如故?还是沾了舅舅的光?
姜非楠笑了笑,她平日总板着脸,又瘦弱,气质都显得有些冷淡阴森,再加上年纪小,所以完全没人怀疑过她的性别。这会儿笑了,脸上轮廓才带出几分女孩儿的秀气。
她给越浮玉讲了一个故事,“我是双生子,六岁那年家里遭了灾,父亲和哥哥都病死了,按大申旧律,父亲儿子过世,家中财产要给族里。母亲不愿意,只得将我扮作男孩,一养就是十六年。”
越浮玉捧着酒杯,如何也没听出来这个故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姜非楠却端起酒杯,郑重起身,“自六岁起,我就有两个执念。其一,穷人的命不是命么。其二,同样是爹的孩子,为何哥哥能当家,我却不能。”
姜非楠永远忘不了六岁的冬天,她捡了一天的树枝,终于在晚上勉强升起火,再凿开缸里的冰,取水熬粥。然后看着柴火一点点烧尽,也眼睁睁看着父兄一点点咽气。家中不是没钱,但只够买一副药,根本救不回两人,还要连累活着的人受罪。而父兄死后,尸骨未寒,大伯却惦记着家财,是母亲早有预料,让病中的哥哥穿上裙子,才保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