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知谢韫受封江陵王,备受宠信衣锦还乡,于是人人面带欢快,虽不敢与他勾肩搭背,依旧七嘴八舌地打听诸如陛下近况之类的问题。
近年来将军性情趋于温和,比起从前冷僻少言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许是不愿扰了昔日同袍的兴致,皆面色如初一一回应了,心里恐怕差点要滴血。
谢成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将军,李际他们交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可要找个时间送去魏都?”
大营的同袍太过热情,送了一堆东西说要留个念想,有弯弓宝剑,也有手工做的木雕泥人,其中不乏托他转交给陛下的。
当时将军神情自然,倒是全收了。
然而,前面的人没有回应,传来的只有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和周围百姓的杂谈。
“……”
谢成再度后悔,欲哭无泪地想:自己这张嘴,可能真的该缝上了。
第114章 孤峭
江北的冬日清寒无雪, 却尤其喜爱下雨,细密的雨丝悠悠落下,更显得院子里冷清。
廊下步道空无一人,腊梅花瓣摔下枝头, 零落成泥。
“老爷, 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
管事欣喜地推开房门, 见男人仍醉醺醺地倚在榻上,急切上前将人扶起:“老爷快起来,您日日念叨的人回来了!”
谢宣的衣襟和鬓发都凌乱着, 形容颓废, 无精打采地抬起眼。
门外正好逆着光, 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只能看出是个高大的男人。
那人也没再往前走, 就站在逆光处, 声音淡漠而冷清。
“父亲,三年不见, 一切可好?”
谢韫?
在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后, 谢宣蓦地坐了起来。
“韫儿, 韫儿!”
那双浑浊的双眼里蓦地迸发出神采, 他直接跌下榻,不顾面前矮阶,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前攥住谢韫的衣角。
眼中亮着兴奋而病态的光,消沉的模样一扫而空,如同瘾君子得到了日思夜想的解药。
然而那衣角后退一步, 轻而易举挣开了他的手。
亲卫会意,厉斥道:“大胆!休要对江陵王殿下无礼!”
“江、江陵王?”
面前站着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却被这样不顾脸面地训斥。
然而谢宣不以为意,就那样伏在地上,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后意识到什么,更是高兴地忘乎所以:“异姓王侯……女帝果真宠信你!”
谢韫俯视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蹲下身子:“都得益于父亲的悉心教导。”
谢宣完全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抬起胳膊紧紧攥住他手,几乎是疯狂的祈求:“韫儿,这么久了,你寻到的那些神医可有找到法子?皇帝那么喜欢你,想必赏赐一些珍贵管用的药材也是易如反掌,是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还妄想着痊愈呢。[1]
“像现在这样安稳过完一辈子,难道不好吗?”谢韫望着他,眼底深处藏着冰冷。
听他这样说,谢宣神色果然变了,也不再抓着他手,而是暴怒着直指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谢韫,难道你也像常氏那个贱妇一样,胆敢忤逆我?!”
像“忤逆”这么重的词,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用在自己的骨肉身上。
好在谢韫早已不再对他存在幻想,也不会再奢望着什么父慈子孝。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母亲断气的那一刻起,他也失去了所谓的父亲。
面对他的怒火,谢韫心中毫无波澜,任由他指着自己。
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多少年,心中始终存有一丝希望,还在傻傻地认为自己的身体能够恢复。
真是可悲。
“自我记事起,你就很少来看母亲。我陪在她身边,从未见过她因夫婿露出过幸福的笑。流连花街柳巷,对她斥骂动手,妾室骑到她头上,你也视而不见。她以公主身份下降于你,在谢家本应该无人敢欺,可为了所谓家宅和睦,她过的都是忍气吞声的日子。”
“祖父走后,常氏把控后院,我和母亲数月见不到你一面,人人都能来主院踩一脚。他们说母亲病弱无能、耽误长房,我事父冷淡不敬庶母,日后难当家主重责。时间一长,连我自己也差点忘了,我被称世子受外人尊敬,是因为我母亲是辰阳公主,而非父族姓谢。”
他终于将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事全盘托出,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不喜欢母亲,更不喜欢我,一直想要再留子嗣,不过,可惜了。”
不躲不闪直视着他满是戾气的面容,谢韫语速放慢,每一个字眼都让他听得清楚,在心头砸出一个惨烈的豁口:“早在事发后不久我就已经知道,父亲这一生都无法恢复如初了。所以,父亲还是还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安生与酒为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