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混遮盖在宽大袍服之下的手指轻轻搓动了一下,面上依旧是那副平静至极的模样,没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的声音极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只是突然想通了。”
四年后。
谢混刚从殿试考场出来,谢璋立刻迎了上来。
“快说说你考的怎么样?”谢璋想去揽他的肩,却被谢混近来愈发积淀的沉稳气势所迫,最后只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算了,先不说这些,我在聚香楼摆了一桌,今日我们定要不醉不归。吃完酒你先回去,我还有约。”
谢混心中叹了一声,他这个堂哥说的是要陪他进京科考,顺便见见世面,实则刚一进京就一头钻进了锦绣繁华地。江南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但那里有长辈拘束,还要在意坊间物议,如今没人管着,他可算是彻底放浪形骸了。
又走了一段路,谢璋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可瞧见陛下的正脸了?”
谢混皱了皱眉:“未经允许我怎敢直视圣颜?这可是大不敬。”
其实他偷偷瞧了她许久。
帝王高坐于御阶之上,那双清冷而沉静的眼睛并没有扫向任何一个人,但不用被她注视,只是与她同处于同一片天地,他的心便振动如摧。
谢璋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人未免也太无趣了。你可知民间是怎样传言陛下的容貌的?世人皆道陛下仙姿佚貌,世无其二,你有瞻仰一番的机会居然不好好抓住,实在是可惜。”
谢混闻言轻声道:“以后自然有机会。”
谢璋看了他几眼:“这可是你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顺着我说话,真是稀奇。”
谢混默然,他不仅有机会见到她,也许还能时常伴驾左右,思及此处,他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涟漪。
谢璋早已习惯了谢混的沉默,在他的胳膊上轻拍了一下:“苟富贵,勿相忘,将来你贵极人臣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依我看你如今才算是悟透了,人就是该这样,别想那些什么玄的虚的,平安一生,富贵一生,尊荣一生。”
“慧远法师说你超脱,等你真正在这万丈红尘锦绣堆里滚过一遭,便知道什么叫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了。遁世遗荣说来轻易,可那满堂金玉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谢混朝宫门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夕阳西下,早春的黄昏温柔而宁静,街道两旁的树木被夕阳熏蒸成暖色,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的皇宫因着太远的距离已成了视线尽头一个浅淡的影子。
他第一次对贵极人臣有了强烈的欲望,却不是出于权欲,而是因为那在他胸腔中不断鼓荡的柔情。
他愿做她手中剑,为她尽忠,供她驱策。
他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谢璋没有记错,慧远法师与他参禅论道,确实曾叹道:“你不入佛门,实在是可惜了你的慧根。世间千百劫,生死一关最难勘破,你虽身处俗世,却已经走到不知多少人前面了。”
他自幼性情淡漠,也曾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到那一刻快要来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看不透、放不下。
第62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七)
自谢混病倒之后, 谢璋已不敢在他面前聒噪,来他房中看望他时,只捡一些京中的趣闻说给他听,见他没什么精神, 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告知二叔和二叔母?”谢璋轻声道。
大夫说得清楚明白, 谢混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了, 即便与家中长辈关系淡薄,也应该与他们见最后一面, 谢混的父母若知道他病重, 想必也会不顾一切地赶过来。
谢混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来不及了。”
“你还看书?”谢璋想把那本书夺过来扔掉,但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正如他时常想长叹一声,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还有不过半个月就要揭榜了, 你是要做状元的人, 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谢混垂眸瞥了放在手边的书一眼,说道:“这书我只翻了几页, 若我不再去看它,于我而言故事便结束了,可它明明还没有开始。”
谢璋陷入了沉默, 他惯常直来直往、放浪形骸,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幽微细腻的一面,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谢混抬手抚摸书的封面,粗糙、酸涩、还有一些苦。
他置身死于度外的时候无病无灾, 他想将故事继续下去的时候,却只能拥有一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