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的空间嘈杂而拥挤,各种气味搅和在一起弥漫在憋闷的车厢里,让人感觉透不过气。持久的颠簸和力度不一的晃动很快让嘈杂的人声安静下来。大家都不再有说话的兴趣,一个个都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有人发出惊叫声,惊醒了一车昏昏欲睡的人。大家望向车外,才明白车里人发出惊叫的原因——车子正行驶在一条一面紧贴崖壁,另一面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的崎岖山道上。
一车人顿时全无了睡意,随着车子颠簸的幅度越来越大,更多的人加入了情不自禁惊叫连连的队伍里,直到司机厉声呵斥,大家才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敢默默攥紧各自座位上的固定物,心脏随着车子的颠簸不断一次次揪紧。
终于结束了颠簸。
下了车,青藻跟在爸爸身后走了很长的路。后来,他们走近了一大片有着一排排整齐房子的地方。青藻从没见过这样排着整齐队伍的房子。在赤尾村,奶奶家的房子和秀荣家还有很多人家的房子是不挨着的,每家的房子都相隔一段距离,各家有各家的院子,也不整齐,不像这会儿看到的房子,排着队一样,一行一行,一溜一溜的,比爷爷菜园地里的菜秧子还整齐。
“到了!”爸爸对青藻说。青藻看见爸爸站在一排房子的其中一个门前。
青藻跟在爸爸身后也站住了。她不敢再迈步,像被施了定身魔法一样。
爸爸推开面前的一扇门,再回身对青藻说:“进来吧,到家了”。
青藻低着头迈进门去。
青藻的另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一个漂亮的女孩应声从里间走出来,“爸!”叫声发出的同时,看见从门外进来的青藻,又叫“青藻?”随后对着里间喊:“妈,我爸和青藻回来了。”没有人应声,也没人出来。这应该就是几年前见过的姐姐花朵吧?青藻心里想着。
两年前暑假,花朵跟她妈软磨硬泡撒娇耍赖哭泣恳求,才被同意跟着爸爸一起到奶奶家去看过一次青藻。但那时她还没这么高。今天再见到花朵,青藻的眼前仿佛被一团明亮的东西闪了一下。花朵真好看。青藻在心里想着。像一只警觉的小动物被从林子中捉出来掷放到一个有人围观的新环境里,青藻紧张而不安。
爸爸从外间探出头对着青藻说:“来洗把脸”。
洗完脸,青藻在刚进门的半间屋子的一只小凳子上坐下,屁股只挨着凳子一点边缘。青藻始终低着头,连打量一下新环境的勇气都没有,她不觉得这个新环境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还是想爷爷奶奶那个家。
一会儿,花朵跟在一个女人身边从里间出来。
爸爸赶忙对青藻说,“青藻,这是你妈”。青藻看着她,没有叫。
青藻从见到爸爸起一路上都没有叫过爸爸,这会儿青藻也叫不出来。 “爸爸”和“妈妈”这些词青藻一直是从爷爷奶奶嘴里听来的,但青藻从来没有开口叫过。她从小就只会叫爷爷奶奶。
青藻只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叫“妈妈”的人就低下了头。她啥都没叫,也没再抬头看任何人的脸。
妈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青藻叫她妈妈,见青藻没反应,站了会儿转身进了里间。花朵看看妈妈的背影,又看看青藻,迟疑了一下,转身进了妈妈进的那个里间。
围坐在一个矮小的方桌上吃晚饭的时候,除了青藻,其余三人也都沉默着。
饭后,青藻随花朵一起洗漱后,又跟着花朵一起睡在外间的一个板床上。床不算很宽,是用两只长条凳支了一块床板搭成的,没有床架,里边挨着墙,刚好能够和花朵一里一外睡下。花朵说她睡在外面把边儿,让青藻睡里面。
一直到脱了衣服上床关了灯,青藻觉得自己才开始正常呼吸,之前的紧张让她一直敛声屏息缩手缩脚,连大气都不敢出。
黑暗中,青藻听见花朵低声说:“青藻你咋不叫人呢。妈都不高兴了。”
青藻没吱声。
青藻从会说话起就只喊过爷爷奶奶,从来没叫过爸爸妈妈。
她叫不出来。
第2章 童年
豫北乡间,赤尾村。一个普通人家的四方大院子里,房西头茅厕旁两棵高大的枣树,把低矮的茅厕罩得严严实实。
赤尾村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种着一两株果树,这些果树在那些饥荒年景里,救过不少人的命。但在那几年叫嚷着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许多果树也差点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如今,果树像是觉出好光景一样,在庄稼人平静的日子里结出了密密实实的果子。
赤尾村最北边有一片杨树林,林子旁的一片低洼之处,因集了雨天的雨水,成了一处终年不干的水塘,塘面上聚着成片的蚊蝇,嗡嗡地罩着水塘,因为没有活水注入,水塘便阴绿地泛着死气沉沉的平静。一群鸭子聚在水塘一角,不时用嘴啄梳着羽毛。水塘里并无可食的鱼虾,鸭群便失去追逐的激情和嬉戏的兴奋,百无聊赖地浮游在泛着腥臭味儿的水面上,或者聚集在水塘边的岸地上,懒懒地啄着自己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