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侥幸在燕军手下活命,一直躲在山中不敢出来,直至年初听闻大军班师,才拖家带口回了上京,挖出藏在家中地窖深处的棺材本,重新捡回了这当铺的生意。
犹记得年初那时,全都是来当东西的,店里无时无刻不是人满为患。
情况好点的,当衣裳被子、嫁妆金银,而家中拮据、屋里值钱东西又全被燕人扫荡一空的,甚至要在他这公然卖儿卖女,说什么,只为一口饭吃、给他当牛做马。
那人挤人的架势,直把他吓得险些关门大吉。
而今一年过去,店外依旧人来人往,却不再是衣不蔽体的难民和面黄肌瘦的小儿,多了许多如方氏姐妹般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足见,世道虽艰——
到底是一日胜过一日、往好里去的。
“多谢掌柜!”
方家大姐笑着道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手镯。
不料,急着想拉自家妹妹“回家领赏”,却连拽了两回都没拽动,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方家小妹没说话。
幕篱下的一对眼睛,只痴痴望着掌柜身后那一排红木柜:和那些被一把又一把的大锁锁在柜子深处的典当物不同,这柜子没有抽屉,从上往下数,横三竖三,统共九个格子。每一格里,都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塑。
虽是木雕而成,可竟能细致到、连头发丝都仿似被风拂动,从她的视角看去,能清楚地看到那木塑的小人灵活的手指,裙角的云纹,甚至踮起脚尖时鞋面的褶皱,只唯独有一件“缺憾”——那便是所有的彩塑小人,都没有脸。
“好、好漂亮……”方小妹怔怔道。
“哟,小姑娘倒是识货,”
钱掌柜循着她目光回头一看,也不由揽着山羊须,满脸骄傲,“这些木疙瘩可是我爹生前的宝贝。也得亏我爹那双眼睛出了名的精明——还记得当时,那少年人拎着一大兜子来典当,开口就是一百两呐!一百两一个!”
“我爹说只要是这样的,有多少要多少,我都以为我爹疯了……”
只是,当他真的把那彩塑拿在手里端详时,却立刻明白了父亲那时毫不犹豫的决定。
——太精巧了。
精巧得不像木头,打磨得犹若美玉。
若不是那少年囊中羞涩,区区一百两,又如何能买来这样巧夺天工的造物?
从前父亲在时,甚至不允许他将它们摆出来,唯恐那少年一日发达,将曾经落魄时典当的爱作赎回。
“掌、掌柜的。”
方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忽的踮起脚尖,努力扒在柜台上,冲他期期艾艾道:“我……我能不能拿一个看看?”
然这次,却没等掌柜的接话。
一旁的方大姑娘先惊叫一声:“疯了不成!”
爹爹心疼娘,所以家里刚宽裕些、手头攒下点银子,便要来换这镯子讨她开心。
可倘若小妹手上不当心,把这木头磕了碰了,到时拿什么赔?
又把镯子当出去么?
思及此,一时也不管小姑娘如何不乐意,如何挣扎,拽着她便往出走。
结果方小姑娘又哭又闹,手臂乱挥,竟不巧打到个站在门边的客人——也不知她到底是要进去还是路过,只站在那一动不动,活似个门神一般。
方大姑娘吓了一跳,忙给她福身赔礼;
方小姑娘却是个出了名性直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呆呆道:“你、你……这位姐姐,你怎么也哭了?”
幕篱挡住了她的脸,却没有挡住悄然淌落的泪。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遥远的旧事。
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宫,坐在马车上偷偷撩开车帘,瞧路两旁的什么,好似都那么新鲜;想起魏弃提着一大麻袋沉甸甸的东西,她想帮忙,他却一直护得死死的不让她碰。
后来,那东西便不见了。
他带她去珍馐阁、锦衣庄、玲珑坊,她问他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是不是在赌坊里赌钱了,他不说,只问她谢沉沉啊,你这一日,过得开心么?
可又怎么能不开心呢,殿下。
她看着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木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一场不舍落幕的走马灯。
有太多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就藏在呼之欲出的答案中。
“掌柜的,赎东西。”
沉沉忽的越过方家姑娘,几步走到那柜台前,将手中当票递到栅栏后。
钱掌柜接过当票一看,却忍不住“哎哟”一声,又道:“昨日才当了,怎么今个儿又想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