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禾。”
魏咎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令怜秋瞬间头皮发麻。
心中直打自己嘴巴,道是不该如此乌鸦嘴。
可不管她如何愧疚,如何叹息,一切都迟了。
她想,曹禾终究还是被注意到:经过人事的女子,和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凡稍敏锐些,总能轻易发觉不同。更遑论她亲眼见过,曹禾腕上、颈边,还残留着数月不曾褪去的淤痕。倘若这些痕迹被发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怜秋越想越心惊,牙关不觉打颤。
攥紧手中信函,她心中反复思考着东窗事发后为人求情、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
然而。
出乎意料的是,魏咎看向同样颤颤不敢抬头的曹禾。
半晌,竟只平静撂下一句:“我记得你,曹大人的孙女。”
“如今东宫良娣之位空置,待我奏请父皇、母后,未来东宫一应事务,便由你代掌。”
由她,代掌?
曹禾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哪怕向来从容如她,此刻,竟也无从揣摩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一时怔在原地。
魏咎却并没有解释。
只径直走到她跟前,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的聂婉儿轻轻推给她,随即,毫不犹豫撕下半片衣袖——他拉过曹禾的手,沿着她淤青的手腕,缓缓缠了一圈,又一圈。
“本宫自幼习武,手劲远非常人可比,方才一时不慎误伤了你。”
他看着她忽而血色尽失的脸。
“抱歉。”
魏咎说——声音却忽而轻了,他搁下她的手,看她一瞬紧紧将聂婉儿搂在怀中。
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回宫后,派人去找陆太医,命他开个活血祛瘀的方子来。”
“……”
别说曹禾,就连赵怜秋,也实在说不清楚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但或许是她回过神来、骤然长舒一口气的反应太过明显,一直安静陪在她身旁的谢皇后,倏而拍了拍她手背。
“你也回去吧,”谢后温声道,“阿璟懂事了,不是从前那蛮不讲理的性子。只是,倘若你已决定要走……走前,记得同他告个别。”
“……好。”
“去吧。”
谢后看着她,目光噙笑。
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抬起手来,逗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谢后对她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
“怜秋,你自由了。”
......
就因为这句话。
直到搀着魂不守舍的曹禾走出承明殿,怜秋依然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落不着实处的棉花上。
她说不清楚那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却情不自禁地,在踏出宫门的最后一刻,又一次回过头去——
许多年后,新君继位,这位曾以礼贤下士、仁善多智闻名天下的魏太子,却在登基为帝后,展露出截然不同、雷厉风行甚至狠辣严酷的手段,他的勤政与寡情,同他在位期间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他“中兴之主”的名号一同流传青史。
可那时的赵怜秋依然坚信,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和专断。
至于原因……
或许,因她始终记得,永远记得承明殿前,自己回头的这一眼吧?
她看见年少的太子紧握住母亲残缺的左手,颤抖着贴在颊边。
缓缓跪倒的那一刻,脊背如崩塌的山岳。
他哭得那样撕心裂肺,满面涨红。
可他没有让自己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只有沉沉,听见他颤抖的呓语。
掌心下的皮肤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因无法承受那样的心痛而疼得弯下腰。
“你被我们……困在这里了。你被我们。”他说。
而她沉默着,无声中,随他一起跪倒在地。
仿佛不必言语,只用力将怀中少年抱紧。
便将曾经从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又再揉入骨血中去。
*
【永安十年夏,圣体不怿,称病罢朝。未几,谢后持帝手谕摄政,命太子监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宽刑薄赋,以安民心。
逾半年,岁至隆冬,百废俱兴之际,皇城忽发地动。一时屋瓦皆堕,宫人惊走。】
地动发生时,沉沉正在朝华宫中读书——字面意义上的读书。
铺在她面前书案上的,一指厚的《天启政要》,是魏咎特地给她选的“政务启蒙”书。
内容颇丰,却并不算晦涩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