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只默然望向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当初定风城时,时隔经年,她甚至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的脸。
她早已分不清此刻做出决定的自己究竟是谁。
是谢沉沉么?
许是死期将至,那些令她变得痴笨的药物,在生死面前亦变得无足轻重。于是,伴着死前的走马灯,她的确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如一个陌路的旅人,在脑海中旁观着她的一生。
又或是,塔娜?
从她苏醒以来,她一直做着的这个人,认准的这个身份,为此,她亦步亦趋地学着,活着。可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将她错认成“另一个人”。
她曾为此迷茫,惶惑,不安,甚至恐惧,可此时此刻,一个朦胧的念头却在心底里破土而生。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本该是谁,人活在这世上,】她想,【总是有些需要做的,不得不做的事的。】
可我想做什么呢?
谢沉沉问自己。
我想平平凡凡地活着,远离纷争,做个无甚作为的普通人;
我想好吃懒做,每日吃上两个鸡腿,两个鹅腿,一盆排骨,最好睡前还能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圆滚滚,永不再挨饿;
我本就是个胸无大志,平凡无奇的庸人。
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是这样普通的人,芸芸众生,非我独是啊,母亲。
但我也想过……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平凡如我,庸碌如我,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平凡是我,如今的我亦是我。
谢沉沉是我——
“哥哥,”她轻声道,“我放心不下,欲为他求得全尸,却弄巧成拙,为你添作本钱。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是我欠你的。”
我欠你的。
四个字轻飘出口,飘然落地。
塔娜嘴角沁出血丝,两眼涣散,显然已是积重难返之相。可她仍是伸出手去,吃力地、拼命捉住他的衣角。
“我知道……我错了。”
她低声说:“哥哥,我一直都知道。”
英恪僵在原地。
沉默着,仓皇中,竟连第三件事是什么亦忘了追问,只脸色苍白,蓦地扭头低吼:“来人!医士何……!”
医士何在。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蹲下身来、向她靠近的同时,塔娜竟骤然自衣下拔出一把短匕,毫不留情向他颈边刺去!
寒光微动。
只瞬息之间,那刀刃距他要害仅差一厘!
然则英恪习武多年,耳力何其敏锐,自她拔刀之时已听风声,当即侧头闪避。那刃尖不过在他颈边划开一道血口。
或是气力不足,却未伤及经络,横看竖看,不过皮肉之伤,反倒是英恪以内劲驱动、以袖代手,转眼将那匕首打翻在地。只听“当啷”一声,拿匕首更被闻声而来、面色森然的乌雅一脚踢开老远。
鲜血滴落衣襟,新旧血迹,模糊成斑驳暗红。
“……”
英恪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一击不成、伏地气喘不已的少女,却竟不怒反笑。
“滚开!”
一记眼刀杀向欲要上前的乌雅,他环顾四下骚动不已、且惊且疑的突厥军众:“神女虽是天神血脉,到底年纪尚轻,如今被人蛊惑……亦是我等看管不力,罪在己身。”
“可无论如何,别忘了,她是阿史那珠之女,是大汗钦点的公主!我等既效忠大汗,效忠狼神,自当奉神女为尊!”
是了……
既是神女,又怎会挥刀要杀对大汗忠心耿耿的特勤?定是遭奸人蛊惑方才如此。
话落,众人仿佛长舒一口气般,齐声应和。
然而,话虽如此,方才担忧无措的神情,却仿佛只是一瞬幻觉,英恪喝退欲要上前的医士。
只讽刺而漠然的,垂眼望向跟前、那背脊颤若蝶翼,恍若油尽灯枯的少女。
“你想杀我,”他轻声说,“你竟然想对我动手——可妹妹,你的本事,未免差得太远。”
“……”
“还是说,你就这么想死?也好,你死后,我定当屠尽绿洲城,用辽西万万人的血,为你祭旗,再将魏炁五马分尸,丢去喂狗——不过,你放心。”他说着,忽的俯身贴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