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我……不能眼睁睁看我阿爹死在那些畜生手里,无论如何,我得去找他。】
【……】
【但你放心,哪怕我教那些贼人捉了去,也绝不会害你丢了性命!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三郎,你便当发发善心也好,替我照看好娘亲,还有我那傻妹子。谢缨来世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你——总之你在这里躲好!千万不要出来……记得啊!】
昔年怀揣一把短匕,孤身救父的少年郎,与眼前满面血污,犹若鬼魅的死敌。
纵使他不愿相信,不愿去想,朦胧模糊的视线中,那两张脸,仍是渐渐重合在一处。
而后——更多的,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就这样涌上脑海。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饥寒交迫地藏身山洞,又是如何在山洞中被人发现,因腿伤未愈,轻而易举便被擒住;
本已找到谢父踪迹,原路返回的谢缨为了救他,不得已现身,与数名歹人拼死相斗,却被打成重伤。
那些匪徒将他二人蒙了眼睛绑上,不知要带去何处。
可直到那时,谢缨依然以为,是谢家人连累了“卫三郎”。
【恐怕是商队露财,招来了歹人,怪我们不够当心,自己惹了贼不说,还害了你。】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去报官……三郎,我阿爹没有死。阿爹被他们带走、伤成那样,还强撑着一口气。我知道,他一定还等着我们救他,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你更不能。】
我更不能?
不过是数月之缘的相处。
曾经待他千般嫌弃,万般不满的谢家大郎,彼时,却甘愿以命相陪,保他平安无恙。
魏骁问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
【因为沉沉那丫头喜欢你啊,】鼻青脸肿的谢缨伏在地上,眼睛已然被血糊得睁不开,嘴里却还喃喃着,【你若是有良心,卫三郎,此番若能活着回去,等我家妹子大了,你便娶了她,替我好好照顾她罢。你不知道,听说你要回家去,从此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那丫头夜里跑来找我,竟抱着我哭了半宿啊……她何时这么哭过?】
【那是我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哄着,求着、才好不容易养到大的妹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若叫你折在这,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如何同她交代?】
或许也正因此。
本可以独自逃走、下山报官,谢缨仍将唯一求生的机会留给了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引开了看守两人的匪徒。
滂沱大雨中,他一路不敢回头,拔足狂奔。待到下山时,已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历经千难,终于寻到就近的县城府衙——
“你是……是谢……缨……”
魏骁的目光渐渐涣散。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
只差一步啊。
——就差一步。时隔多年,他却依然记得那日烈阳灼身,仿佛无所遁形般惶然心情。
若他只是卫三郎……魏骁想,就在此刻,理应毫不犹豫走进县衙,击鼓鸣冤,陈诉冤情。
无论如何,将官兵带去天悬山,不管是为谢家人收尸,还是真能救得曾经的恩人一命,至少往后的许多年,他能为自己求得一份心安。
然而,偏偏,他不只是卫三郎。
暴露踪迹,亮明身份,便有被皇后亲信派人追杀的危险。
一旦重蹈覆辙,被逼入绝境,那这些天来的忍辱负重,这一路无与人言的艰辛,还有何意义?
他要活着回去。
【哪里来的叫花子?!给爷滚开!】
【听不到?!聋了不成?滚、滚!】
他要活着回去,做魏三郎,而非江都城里寂寂无名的卫家三郎。
他会报答谢家人——
不,他会补偿谢家人。
十五岁那年,少年魏骁抬起头去,看向头顶那块陈旧掉漆的正大光明匾。
终于,抹去眼角那几乎难以觉察的湿润,他背过身,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同样的十五岁,少年谢缨被逼吞下亲生父亲的血肉,吐得昏天暗地。
遍体鳞伤,求告无门,他仍以为会有奇迹出现。
可惜,奇迹并没有来。
故人相见不相识,许多年后,风光无两的辽西摄政王,亦早已忘了被他背弃在天悬山上,“死无全尸”的父子二人。
“自负如你——如今,这招瓮中捉鳖之计,果真再合适不过。”英恪轻声喃喃。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从不是绝望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