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么?”
而后, 忽的低声问。
那声音轻不可闻, 几乎只剩缥缈散乱的气声。
在场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语, 眼前满脸是血的赤甲卫、显然亦陷在失手伤她的惊愕之中, 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她又问了第二遍。
“王、王妃!”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慌忙松开握剑的手。顾不得肩头亦在渗血,他毫不犹豫地向她跪倒告饶,“我——末将并非有心、末将绝不敢伤害神女……!请神女恕罪,请王妃恕罪——”
“我不是什么神女。”塔娜却摇头道。
嘴角一线血痕蜿蜒而落,她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长剑,喃喃自语:“也,不做什么王妃了。”
语毕,仿佛浑然不觉这句话抛出的分量, 她踉跄着扶住城墙站稳。
目光环顾一周,不知是自嘲,抑或当真觉得好笑, 想了想, 竟又笑出声来:“方才你们那副样子, 我险些真以为,做了神女、就应该是不怕疼的。可原来……还是疼。人总是怕疼的啊。”
“你们可真奇怪, 一时觉得我不怕,一时又忘了自己也是人。”
说着,她回身望向魏炁。
冰冷的、无法遏制而微微打颤的手指,紧攥着他脏污得难辨本来颜色的衣角。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连呼痛亦不曾。
魏炁却仍是“下意识”伸出手去,徒手将她胸前长剑扼断,只剩一截剑尖在外、仿佛不敢拔出。
本该是为杀人而生的兵器。
如今,却在违抗自己的“本性”救人。
“……”
他额角青筋毕露。
皮肤之下的血线如被烧灼、一瞬翻涌如浪,原应飞快痊愈的伤口、竟迟迟不见动静,唯有淅沥如瀑的鲜血沿着指缝漫出,七窍渗血。
其貌胜鬼,不敢近观。
“骗你的。”
“塔娜”看着,却伸出手去,轻轻揩去他脸上血泪,笑道:“不疼……已经不疼了。魏炁,我们走吧。”
“你背上我,我带你离开这里。”她说。
魏炁“闻言”,矮身将她背起。
一瞬迟疑过后,竟真的不再执着于魏骁性命,转身跃上城墙——
铁三爪仍在原地,铁索沿风而荡。这是他“来时”的路。
眼见得两人试图就此脱身,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正犹豫着是否动手,却见一枚羽箭骤然破空而来、落在魏炁脚边。
“慢着!”
魏骁双目赤红,拂开拦在身前的数名死士,疾步上前,厉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塔娜,”他说,“你……到底是不是……你究竟是谁?!”
这世间除了“谢后”——除了早已死在朝华宫的谢沉沉,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驱使魏炁至此。
如若不然,难道就凭她与谢沉沉生着一模一样的脸么?
生着一模一样的脸——她就能是谢沉沉么?
“……”
“你到底是谁!说、说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生出的微妙感觉,究竟是喜悦抑或恐惧,是期盼,又或是避之不及。好似有人将美好无缺的梦亲手网织,又在他的跟前用利刃搅得粉碎,于是,他仍是不得不去面对令人恐惧的现实:自欺欺人得到的一切,终会在梦醒时落空。
可倘若,一切本就不是梦呢?
“我不知道。”
而塔娜闻言,叹息一声,蓦地回头看他。
褪尽血色的脸上,唯余枯败濒死的苍白。
她的眼中有无可奈何,有悲悯,却唯独没有他想看见的、他曾在她眼中见过的少女情怯——仿佛芸芸众生,皆作如是观。他不过是他眼里的一粒尘土。
她看他的目光,与看向旁人时并无任何不同。
“或许,你如何看我,我便是谁。”她说。
话落,不知是谁先惊叫一声——又或是那声音本就是自城下战场、自四面八方而来,所以无从抑制,声声入耳。
于是,突兀的,不可置信、又喜不自胜的欢呼声,与毫不掩饰的恐慌动静,在一瞬之间同时出现。
一点湿润伴着斜风飘至眼前,魏骁抬手抹去。怔然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电光石火的动念,却仍是下意识循着动静,望向夜色之下、那朦胧看不真切的雨雾。
耳边淅沥之声,犹若珠玉落盘。
目之所及,大雨如注,天地皆润。
星星点点的雨珠落在脸上,早已昏迷多时的阿伊,终是眼睫颤抖,目光迷蒙地睁开眼来。
绿洲城中,早已被大火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百姓,亦忽被这透心凉的大雨浇了满身。
废墟之上,无数双眼痴痴望向头顶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