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个中道理,他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明白:辽西与突厥的联姻,当日,没能在赵明月与阿史那金身上成行,只因彼时双方仍各留余地,不愿轻易亮明底牌。可事到如今——大魏已然兵临城下。
赵家旧部不满阿蛮对赵二之死的冷漠,又因主将折损,军心溃散,几次战场失利。
曾经名震关外、大败突厥的赵家军,如今,竟非那畜生的一合之敌——他们已退无可退。
而辽西若再败,玉山关失、魏军必当长驱直入。与他们“比邻”的突厥人,同样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曾经杀红眼的世仇,如今,却不得已互为倚仗。
若想求得保全,唯有结盟对敌。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又一场政治交易,以他的立场,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他也只不过是,有几分不甘心罢了。
思及此,魏治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身旁兄长脸色。
发觉他并没有反驳或制止的意思,这才愈发理直气壮地嚷出声来:“更何况,那群突厥人实在贪得无厌,趾高气扬得令人作呕!为了向他们借那几个兵,我们几乎掏空家底,毫无保留……守住玉山关,难道单只为了辽西?他们呢?!明知前线战事吃紧,结果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走个过场就算了,还要我们亲自冒险来接!”
“何况这祖氏的女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他们从外头随便捡来一个说是公主,那便是公主了么?!依我看——”
话音未落。
“依你看。”
魏骁却冷不丁接茬道:“我们应当如何?”
“我……”
“拒不和亲,把他们送上门来的公主弃若敝履,再把绿洲城里的突厥兵统统赶出去,更好,索性开了城门投降,向那孽障俯首称臣?”
魏治被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呛得一愣。
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他下意识讷讷解释道:“不,三哥,我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只是不甘心,”魏骁却又一次生硬地打断他后话,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他道,“非要娶,也应由本王,而不是你来娶?阿治,为何你至今仍这般天真?”
“……”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魏治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唯有藏在袖中的双拳悄然攥紧。
冰冷凝霜的空气中,仿佛只剩近乎窒息的压抑。
魏骁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那份折皱的舆图。正欲展开——
“不。”一旁的魏治却倏然低声道。
“三哥,我是不甘,是不及你们‘神机妙算’。也的确想过,倘若……娶她的人是你,也许我心中会好过一些。但这一回,我真的……不止是为自己,”他说,“我不想娶突厥的女人,因为我不喜欢她,厌恶她,更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绿洲城里,有朝一日、站满突厥人!”
“我不想看到那些手上沾满血的蛮子,能堂而皇之地入城,吓得小儿夜啼……那是辽西——那本不该是他突厥人,胆敢得寸进尺提条件的地盘!从前舅父在时,只有他们向我们摇尾乞怜的份。我、我宁可跪在魏弃面前,宁可大魏的铡刀砍掉我的脑袋!也不想、不想跪在——”
不想跪在突厥人面前。
魏治说得哽咽,面对兄长,心下更是委屈又难堪,几近落泪。
“说够了么?”
“……”
“若是说够了,把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一擦,”魏骁却只冷声道,“你不怕丢脸是你的事,阿治,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所来是为何事。别在阿史那絜跟前,失了辽西的颜面。”
魏治闻言,怔怔低下头去,看着那条丢到自己面前的锦帕。
这一泼当头冷水,似足叫几碗姜汤下肚、为腹中带来的熹微热意一瞬凉透。
他只觉背后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原本塞了满肚子的话,竟全被忘在脑后。
想凑到跟前去,魏骁却再不看他,反倒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洋洋洒洒如鹅毛般、不止不休的大雪。末了,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
一抹雪花恰落在他的指尖。
许久不曾化去,反倒凝成一层薄薄覆在皮肤上的霜彩。
“你还不明白,阿史那珠对于辽西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女儿还活着——对所有辽西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如今不屑一顾的女人,却是我用半座国库,无数粮草,才换来的最后一张‘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