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和他那张美貌的脸格格不入的苍老。
纵然他的容貌依旧年轻俊美如昨,轮廓却褪去最后的青涩;肩膀,身形,都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终是长成了一位嗜杀无道的帝王,却再没有什么,比那缕白发,更清楚地昭示“故人”:岁月已逝,不复追矣。
“……”
沉沉低声说:“我没有刀。”
我不是来杀你,更不是为了跋涉千里、专程死在你的面前明志的。
她心中闷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亦不觉瓮声瓮气。
许久,却仍是深深呼吸,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
“我……陛下……”
解释的腹稿,求饶的腹稿,早在这一路行来的踟蹰中拟好。她连想都不用想,便能说出一番长篇大论。
可,与他“四目相对”的这瞬间。她竟又忽的一顿,不受控制地刹住后话,只静静盯着那双——并没有随着她不闪不避的目光而聚焦,依旧涣散的双眼。
一种直窜天灵的寒意,骤然席卷了全身上下。
她讷讷失了声音。
第98章 爱惧
毫无疑问, 这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沉沉愣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的想起小时候,那位给她算出“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命的老先生。
她少时不懂事,第一次见着这种好似蒙着一双白翳,雾蒙蒙无法聚焦的眼睛, 觉得好奇,又实在害怕,是以下意识躲在了阿兄身后。听见阿兄喊他作“老瞎子”, 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喊了几声。
谁料, 阿兄这么喊没人管, 独她一开口, 却被爹爹毫不留情地拎起来、狠狠打了十几下屁股。
【呜啊——!】这是她嚎哭震天的声音。
【阿爹,别打了!】
这是谢缨在旁急得跳脚,扑将上前来劝,【不要打了!她又不知道……!总之,别打了!】
爹爹一贯疼她,从不对她动手,说起来,那实在算得上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谢沉沉变谢蠢蠢,最后,还是那老先生微微一笑, 开口替她解了围。
【罢了, 潜渊, 】他说,【莫要……吓着了她。孩子, 过来些,让我瞧瞧你。】
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又如何“瞧瞧”人呢?
她不懂,却还是抽噎着向老先生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走近了他。
那双本该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睛于是直直向她望来。须臾,他伸出一只树皮般苍老的手,轻抚她发顶。
破烂的道袍,平庸无奇的皮囊,衰残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脸。
那实在是个随便扔到人群里、就再找不见人影的老头子。
可时至今日,沉沉却还记得他那时一字一顿、给自己批下的“命数”,或者说——祝福。
【孩子。】
他说:【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多年后,她果真经常倒霉,命途多舛,不曾事事如意。却也难能可贵,总在绝境之中,收获几分意外之喜。
——可是,真的全都是“喜”么?
谢沉沉看着那双找不见焦点、雾蒙一片的眼,看着眼前少年……不对,该是青年了,看着他斑白得不符年纪的两鬓。
她从前觉得能重活一回,大抵是自己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努力做个好人的“回报”……如今却觉得,大概是报应也说不定。
所以。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不就给她机会让她领受这份“报应”了么?
她想好好做解十六娘,想过从前奢望而不得的安稳日子,也因此,她愿意为了保下解家安稳而与魏骁交易,嫁给金不换。她甚至为此找了许许多多的粉饰太平的理由。
但心底里,那句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是无法对自己的心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残酷的原因,却是一句直白到几乎难以说服自己的——
【我不想要他了。】
是的。
她,“不想要”魏弃了。
活了两辈子,死了两次,皆是横死。谢沉沉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的命。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普通,善良——但也懦弱,同时,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滥好人。
她会恐惧战争,恐惧杀戮,会怜悯弱小,施舍善意,可在真正的强大和虐杀面前,她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用眼泪来忏悔一切的失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