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杀了要杀之人。
在这世上,亦再无留恋之物——
他的手覆于发顶,只需再一次,那金针便将彻底拔出,却又一次被人拽住。
只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写在掌心的文字,不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是手心触到的一片温热。
那温热的皮肤下。
是一下接着一下,起伏着的胸膛。
......
“小皇孙,您看看小皇孙吧。殿下,您看看他……”
梨云忍泪扒开襁褓,将嚎啕大哭的婴儿,塞进了魏弃鲜血淋漓的怀里。
而他呆坐着,僵硬地抱着那颤抖不止的——弱小到、只需一拧便可彻底终结的生命。那样小的孩子,却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听不到他的哭泣声,却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
咚、咚。
......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
咚。
他将这个孩子抱在怀中。
不知坐了多久。
末了,却又一次强撑着提剑、起身,陆德生与梨云一左一右扑将上前,竟都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入金銮殿中。无法视物的双眼,却依旧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陈缙。”他叫出了一个名字。
四下顿时一片躁动。
“臣在。”
最后,被人推搡怒骂着的青年,却仍是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跟前。
作为回应,轻触他满是伤痕的手背。
“用你的眼睛,代我看清楚。”魏弃说。
“今日,要活着踏出此殿者,皆需以此剑——”
他将“燎原”剑平举胸前。
许久,五指忽松,任由剑刃坠地,发出一声无可忽视的巨响。
“戮,先帝之尸。”
殿中原本怒骂高呼不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的朝臣们,一瞬噤声,面露悚然之色。
可惜,魏弃既听不到,也无从察觉。
只兀自抱紧了怀中、那不再颤抖啼哭,反而咬着手指一脸好奇,学着他的样子环顾四周的小婴儿。
“活着,臣服于我,抑或赤胆忠心,为先、帝陪葬。”
“众卿,心中可有成算?”
第89章 十六娘
魏历, 永安七年。
正逢半年一度的“雨集”,绿洲城中,各地往来的商贸齐聚。
车马如龙, 人流如织。
或有高鼻阔目、一头棕发的西域行脚商高声叫卖;或有身着清凉薄纱的胡族少女眼波横扫、轻舞罗旋。烤饼香气扑鼻,酒香十里可闻——各地方言、各色美食,不分胡魏, 皆在这四方街市之中汇聚一堂。恰如辽西之地,在这乱世中的一隅安康。
“这位夫人,瞧您这般花容月貌, 通身富贵, 若得几分素雅点缀, 定是锦上添花——你再瞧咱这竹节镯, 青透别致……喏,当真衬得您皓腕如雪呀!”
“别人来买,少说可得二两银子!不过咱一见您,便觉颇为面善……这样吧,但凡您看得上,这镯子,小的咬咬牙,一两银子便卖了!”
“瞧一瞧, 看一看咯,东瀛灵药,包治百病, 童叟无欺——”
“这位公子, 别走、别走, 您这印堂发紫、眼下青黑,是虚火太旺所致啊。怎么, 难道是夜里……嗯?!”
“别慌!咱这药来上一颗,包管您龙精虎猛,重振夫纲!”
“卖话本咯!最新的话本子!《神驹侯传》、《北行记》、《朝华梦》……应有尽有!要看北燕神驹侯与那大魏皇帝如何血战数百回合,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要钻人床底下、看狗皇帝和谢后的闺中风/流/韵/事的……请早咯!最后五本,最后五本!”
“客官,怎么着,咱这皮子不错吧?这可是俺舅在雪山里熬了大半个月、眼睛都熬红了才逮到的雪狐狸!生给剥下来,齐整得很呐!俺娘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最少十两银子吧!一分不能再少了!”
......
靠东街的一面简陋摊子上。
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块大小颜色不一的毛皮。
大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总算等来了客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价还价到最后,一块狐皮,换了一只分量不轻的银锭——
“发财咯!老子发财咯!”
客人前脚刚走。
原还装作被人砍价亏本、一脸肉痛的胡二便再憋不住笑,美滋滋地对着银子又亲又咬——结果一不小心、用力太过,牙齿险些给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