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将鱼篓盖子合上,站起了身,踱至老梧身边,摆手叹气道:“若非老先生沉得住气,先安抚过了崔梨,今日我的事也难做成。老先生的远见,实在令我等佩服。”
老梧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见识总要长一点,否则也对不起过去几十年吃过的米。”
“江上渔夫若有先生的渊博,那天下读书人便要羞愤欲死了。”
“殿下这么说,才令老头子羞愤欲死啊。”
伏霄笑了笑,坐在老梧身后,双手拖住腮,“韦先生如今还不肯对我讲明实情么?”
沙洲上的声音忽然像停止了一般。师无算不声不响地转过来,但令他意外的是,正在说话的那两人并没有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气氛,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飞鸟横渡江面,风将另一侧的芦苇丛吹得如同波浪起伏。
对面那人神色未变,捏着鱼竿道:“你是何时猜到的?是头次相见时,还是那晚在江心?”
伏霄惭愧道:“都不是,动用了一点小聪明,知道先生当年在牢狱之中留下了寒腿之症。前次见先生在狱中犯了腿疾,我便留了心,于是顺着去调查了一番,便知道了。”
“哦,”韦敦始终没有回头,泰山崩于前也不值得他放开手中的鱼竿,“殿下现在想怎么做?将我绑回京城为圣上炼丹,还是就地将我杀了,成全你一世清名?”
伏霄道:“韦先生言重了。我的确曾经进退两难,但是前日我却有了第三种想法。”
韦敦的眼梢儿稍稍侧过来。
“我的昭王府颇为清净,先生是否愿去做客?”伏霄直直盯着他,忽而笑了一笑,“韦先生可相信我?”
可喜可贺,昭王殿下的争储之心,从围场开始埋下种子,入夏郡时受浇灌,如今似乎是冒出了第一股苗头。
师无算在两步开外默默听着,暗想这未免太直白,韦敦逍遥山水这么多年,不一定会答应再次入世。可是转念一想,这老头本就古怪,若循规蹈矩,反倒入不了他的法眼。
这本思忖着,那边韦敦已站了起来,将鱼篓提起,对着阳光看了看里边活蹦乱跳的鱼,轻轻笑了一声,蹒跚地拖着伤腿走到滩涂之外,将鱼篓倒扣了下去。
几尾鱼蹦跳着入水,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而后消失不见。
“最后一次钓鱼了。”韦敦如是道。
他拍了拍掌心,挽起袖口将鱼竿背在身后,悠然穿过两人,走到了自己的船边解开缆绳,曼声合着江上的渔唱,长篙一点,轻快地划出丈远。
师无算站起身,看他撑船远去,口中讪讪地“哎”着,远处韦敦却扔来一句话:“若是怕我跑了,便随我一起上山一趟吧。”
呆愣的时刻,伏霄冲他粲然一笑,牵起他的袖子,拽上了船:“前辈,且等等我们!”
再一次上小归山,心境却与前几次全然不同。大抵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那些看惯的山石树涛,此时却仿佛焕然一新,令人如何都看不够。
师无算站在山脚下顿生感慨。
山石草木千年不改,然而人心易辙,往往是瞬息万变。
“我发觉,这几日你似有心事。”伏霄拉着他上山,进山的小径尚有行人出入,不似山上那般难行,他们在其间漫步追寻韦敦的行迹,倒还游刃有余。
“只是想起就要离开夏郡,回到京城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思及便心中不安罢了。”
伏霄了然:“还没影的事,你却想的太远。”
师无算摇摇头:“性命攸关的事,走一步算三步我都嫌少。”
伏霄笑道:“总有目力不及的地方,若是算尽前路,到头却发现原本就走错了路,岂不是要吐血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本意是忧心师无算太辛苦,师无算却陡然加快了脚步,将他远远甩在后头,袖袍走得生风,“这山上道路不好走,殿下既然喜欢走一步看一步,为免殿下误落山崖,还是让我这样喜欢算前路的人去探一探路吧。”
伏霄哑然,站在原地等了稍许,天边的云似乎都有些泛黑了,再看前面人影登山的速度始终不见慢,才着晓得着急忙慌地喊着“阿和”,提起袍子脚下一步跃两级,急匆匆往上追去。
紧赶慢赶追了些时候,正看见曲曲折折的石阶上头,韦敦正在与师无算说说笑笑着,说是要上宫观里取东西,却只见他卷了一套文房四宝并一串葫芦,葫芦里头水声碰撞,不知是什么。
韦敦道:“此酒是我昔年上山时所藏,如今是该开封了。这山上风物极佳,二位不嫌弃,我倒知道有一处凉亭极适合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