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生没有出过京城,坐在皇宫里观测天下,难免偏信眼前所见,伏霄出宫却实实打实见到了皇权之外的东西。老皇帝不会懂,所以在他的上表中只能所有的过错都是百姓愚钝,但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并非“教化”,士绅豪族是不可忽略的痼疾。
贪欲无限而圣人有限,无限的贪欲垄断了有限的财富,这就是夏郡的症结所在。
平民和士族天生就处在衡器的两端,而一切的砝码天然地向士族流淌。所有的动乱都来源于两边重量的失衡,伏霄知道让这座衡器始终平衡是不可能的,他想做的是挡在这架衡器中间,尽可能减缓结局来临的速度。
沈綝已不是少年,身体里的狂放和恣意早已经被抽离,并不为此感到热血沸腾。在听了一整夜窗下的虫鸣之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一次临险绝,踏山川。
他用了七日七夜才走出了那座山,离开山道登上平直的官道时,车夫感叹一声终于走到了平地。沈綝这时忍不住地往回望,天高云淡,翠色屏障之后,那座令他滞留了数月的山,此时看起来仅以双目便可丈量。
几日后伏霄站在官道的尽头迎接沈綝的车马,他看着沈綝略显疲惫的眼睛,笑道:“终归是熬出来了。”
沈綝下了车,深深地一揖:“臣是来报殿下知遇之恩的。”
遂拿着吏部的公文去了府台衙门,夏郡的变动终于结束,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
很多公务问题初时看起来虽然难缠头疼,但其实只需要一次人事任命便可以完美解决。
因为最初的问题其实就出在人身上。
比如崔梨被指为盗贼的案子。
蔡殷既已经倒台,之前由他牵头,几个县官与灵佑门私相授受的事也就被放到一个微妙的位置。大家跟在新来的知府屁股后面好几日,眼看着沈綝并没有追究府衙内外不能平账的纠纷,还在观望的各方势力便放下心来。
所以崔梨的案子放到现在,已经不算个事,拖一拖,等到大家都忘记,也就没有人眼巴巴望着判决。伏霄再往府衙去探望了一两回新到任的沈綝,就连最初那几样如山的“铁证”,也不翼而飞了。
第35章 龙虎乱.35
听说崔梨从牢狱中出来,卢毓在相思病和伤心病的摧残下,眼泪哗哗流了两大碗。
此时竹小仲得目力尚未恢复,仍是个凄凄惨惨的半瞎,拄着一根老竹杖,在卢毓身边道:“可怜我们兄弟,一个我脸上挂两个碳球,一个你脸上挂一对核桃。”
卢毓睁着一对红肿核桃眼,看了看竹小仲那对黑黢黢的眼窝子,心中一酸,眼泪倒是不流了,只道:“你放心,我一定找名医帮你复明。”
竹小仲经历一番皮肉之苦,反倒静了心,说出的话全然不像个孩子:“我看不见这段时日,也想明白许多,从前用眼睛看却总也看不分明。复明的事,全在天意,即便看不见了,我也没什么怨恨的。”
说得卢毓暗自羞愧,自己的心性还不如一个孩子。后面一连几日,都注意时时稳重,也是奇怪,这之后他再温书,竟有了些心得见解,令他父亲殊为欣慰,便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卢毓因此得了时机出门。出去头一项要务,就是溜达到江边去看望崔梨。
江上风平浪静,崔梨站在堤坝上,迎着灿烂的阳光,发丝被风吹得轻盈扬起。卢毓心跳不已,加快脚步穿过一丛丛芦苇,临到快登上去时,又仿佛被什么牵绊住,就这般犹疑着走到了崔梨的身边。
阳光将他的脸晒得发烫,他低声喊道:“阿梨。”
那小姑娘伸出食指嘘了一声,眼睛望着江中的沙洲,似在观察什么。视线落处,拴着两艘小舟,沿岸坐着几个人,专心致志盯住江面,正在垂钓。
卢毓屏住呼吸,细细分辨那些人的模样,其中一个是老梧,另外两个——他不自觉“哎”了一下,道:“是昭王殿下和师公子。”
崔梨懒懒地应了一声,道:“这两个人,总是跑来跑去的。”
跑来跑去的昭王殿下这一次还是蹲在鱼篓旁,神色痛苦地数着里边上钩的鱼。
师无算对钓鱼并无兴趣,此行只为陪同,所以一登上沙洲,就坐在张小马扎上,神色淡淡地眺望那些隐入天际船只。
在前面,老梧手执钓竿,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意气,头也不回,对伏霄道:“虽说鱼不记事,可殿下再这般盯着,只怕满江的鱼都要得了口信,再也不上你的钩了。”
伏霄丧气道:“老先生莫打趣我了。”
老梧哈哈笑道:“对不住,殿下救了崔梨出囹圄,老头子还要好好谢你。可是我身无长物,这篓子鱼,殿下就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