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一笑而过,道:“与酒有甚关系,人世如镜。”
可不就是人世如镜。
他入镜前不曾想通的,在幻境里呆了一二十年却想通了。
镜中人,镜中事,都如烟云,梦一醒眼一睁,他仍然是那个神通广大纵横天地的伏霄神君,什么昭王府,什么帝位,什么不能示人之心,仿佛彩云琉璃,看着总是心向往之,恨不得抛下一切去追寻,只有真真切切拿手碰了一碰,才知道都是假的。
他又想,难道只有镜中是这样么?
从来世间最好的东西,最美妙的情意,都不敢经手一碰。
多怕是如露如电的梦幻泡影。
师无算半垂下眼,像是思考着他的话,额前的碎发在眼睑上倒投下模糊的阴影,那一点眸光便流转着无定处,眼眸如江水一般粼粼地发出细细的闪光。
半晌,他抬眼笑了一笑:“纵使世间事都是镜花水月,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能说你我……你我对饮的这份心意是假的吗?”
伏霄怔忪片时,也不免轻笑出声,在灯下与师无算轻轻碰了一杯,“那便当成假的吧。既已知是假的了,则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第23章 龙虎乱.23
一壶酒喝得见底时,师无算支颐道:“从前你说我像你一位故友,如今还觉得像吗?”
伏霄也跟着笑两声,灯影下他的五官看不真切,连声音也模糊了:“说不像,岂不是在诓你?”
师无算的目光,带了点不可言说的意味。
屋里谁都没有说话,伏霄淡淡地移开视线,屋外的江声不知何时隐去,逼得人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来。
他自诩没有别的优点,唯有实话实说一项,可堪拿得出手。
第二天船就驶进了夏郡。正是八月初的天,暑气仍旧盘踞不去,前几日才下一阵雨,刚凉快短短几日,又重新炎热起来。
驿丞一早知道有贵客要来下榻,虽不明其身份,但也提前准备了多日,今日总算盼到人,忙前忙后十分热情,安排好上房,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为他们准备过江的事宜。
一路舟车劳顿的,难得休息下来,伏霄打着扇子,坐在夏郡的馆驿中,穿堂风沁凉,坐在此间倒也舒适。
看着虽悠闲,心中实则略有焦虑。
因为按照老皇帝的意思,接下来要大张旗鼓地上小归山。
若不敲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如何盖住他此次来严查逆贼的真实来意?
伏霄在回信里满口应下,实则打算阳奉阴违,反正天高皇帝远,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糊弄过去得了,谁真和自己的名声过不去啊。
所以除了官场上那些瞒不过的人之外,他对外自称姓白,师无算这些日子“小白”来“小白”去,叫得很是高兴。
伏霄即将造访的那座小归山在江的对岸,馆驿高处即可遥望,郁郁葱葱一座绿山头,最顶峰处便是道观,不过隔得远,黑乎乎的豆子大小,什么也瞧不真切,只能看见徐徐的雾蓝色烟气从茂盛的树顶上飘散升空。
关于韦敦的故事,大多数流传的版本皆在他为官那几年,这些年他上山修道,前去拜见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如过江之鲫,而真正见到面的几乎没有,偶有几幅水墨丹青从小归山上流传出来,证明此人尚在人间而已。
就连时常往返山中送衣食的脚夫,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哪一位。
神秘兮兮的,要么真的是厌倦红尘,要么就是待价而沽。
师无算听罢笑说:“岂不知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道理?”
伏霄叹道:“我一个跑腿的,他即便藏器,于我却无用。”
师无算低低道:“这怎见得?莫低看了圣上。”
这时门外驿丞殷勤来报舟船已备好,随时可出发,灿灿然的笑脸一闪而过。
“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伏霄闭嘴收了扇子,站直身往外走,扇子在指间转得眼花缭乱,踏过门槛时回头示意师无算跟上。
师无算凝然盯了他半晌,无可奈何掀了袍角踏出门去。
小归山在馆驿西南方,乘舟逆水而上,那座青山在水势蜿蜒中失掉全貌,随着舟船移动时而显出杂树缤纷的一角,一条进山的路,却是愈发清晰了。
卯时末才进山,除了馆驿带来的向导,伏霄只带了师无算与子兴两个人,也幸亏人少,这窄窄的山道仅能容两人并排行走,狭窄处一人过都勉强,再往前走只有栈道,人若多了,互相照应起来更加麻烦。
山上的道士们并非完全脱离俗世,靠山吃山毕竟不现实,所以这条进山的道路还算完好,一路走下来有惊无险,穿越过重重树涛,那朱红色的高墙便在绿树当中跃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