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姜离问起旧事,也不是着意要揭人伤疤。
只是必须要确认下柔福帝姬的心性和选择:她是吃过大苦颠沛流离的女子,如果余生只想躲在公主府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姜离也能理解。
“这些年过去了……当日京师城破旧事,金国之事许多朕还不知。”顿了顿,姜离终是道:“不想说的,妹妹都可以不说。”
柔福帝姬深深打量眼前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露出个略带古怪的笑意:“陛下。”
她并不唤九哥,甚至不唤官家这种稍显随意的称呼,只是郑重如臣子上奏,口称陛下。
“如果陛下今日愿意听,我会从头到尾,事无巨细说给陛下。”
*
日影渐渐偏斜。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
柔福帝姬诉说到嗓子喑哑,也说不完多年血泪:她的血泪,所见诸姊妹和女子们的血泪。
姜离握紧手中宝剑,剑上镂刻的纹路印在掌心。
心肺亦随之绞成一团。
明明是置身雕梁画栋公主府邸,两人却都觉得像是深夜坐在废园荒井边缘,对着幽深井口黑色井水看下去,看到些枉死不得超生的冤魂。
柔福帝姬忽然唤道:“陛下。”
“数年前我刚回朝时怀疑我身份的的人颇多,是诸宦官宫女确认后,彼时陛下才信了我是真的帝姬。”
姜离就见眼前女子抬起眼来,黑如墨凝如夜的眼瞳中是逼人的亮光:“那么现在,我要问一问,陛下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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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姜离在确定柔福帝姬性情后,就没打算再以这张狗皮的身份与她交谈。
但她还是带着好奇看着柔福帝姬。
这样敏锐吗?
她方才几乎没有开口。
柔福帝姬转着手里的空茶杯:“若是歌舞宴饮,陛下听几个时辰都不稀奇,但方才我说的这些话,你居然安静听了两个多时辰。”这就不对了。
就算因为要跟金人求和,所以耐着性子听完,但一个人眼睛里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她唇边笑容讥诮而饱含恨意:“你听得很难受是不是?”
“可他不会。我这个妹妹的苦楚,对他算什么?”
“他连自己的妻子女儿也并不在意,何况是认不清的妹妹。”当时完颜构本人是不在开封,但他的妻女数人也都被掳走。
对此完颜构的反应就是:刚登基逃跑过程中还不忘广选姝丽,搜求攘夺的民间民怨沸腾。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被金人吓得不能人道。
柔福帝姬继续道:“更何况你连听到宫女的遭遇,都要忍不住蹙眉。”
再加上……
别看柔福帝姬开口直问如刀。
但其实这两个多时辰,她也是大胆假设,然后小心论证。
通过各种事情来试探‘皇帝’的反应。
“尤其是我最后特意说起,我一路逃回来,路见百姓的反抗——”
河北早沦落为金人肆虐之地,而她亲眼所见,当地百姓皆白绢为旗刺血为‘怨’字,以迎敌寇。
朝廷不令军队出兵,民间就自发而成百多路义军,哪怕是勤恳种地的农户们,都会削竹刀竹弓,乡村之间结成巡社,以性命护卫他们的故土家人。
柔福帝姬将所见一一说来,在敏锐看到面前人眼底泪光一闪后,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她的‘九哥皇帝’。
一个要跪下求和的皇帝,怎么会愿意听到‘如蝼蚁一般的草民’都敢于抗金,有骨头有血性呢?
柔福帝姬三连举例论证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宫人上的茶都快被她自个儿喝完了:“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觉得该结束这个话题了:毕竟要继续说当今皇帝的不做人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姜离也就干脆点头:“不用再说了。”
“我确实不是完颜构。”
先是一愣,然后柔福帝姬为这个名字笑出了声,这是她第一次笑。
“好名字!”
柔福帝姬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她们赵宋皇帝被替换的愤慨,只有好奇,甚至还带了点活泼雀跃:“那你是谁?又怎么装扮成跟当今皇帝一模一样,无人怀疑的?”
她使劲盯着这张脸,也看不出任何妆饰。
可实在是跟年节下才见到的皇帝毫无差别。
姜离长叹:“不是装扮。”
“我是前世不修倒了血霉了。”
两人暂停谈话,宫人奉命入内换过新茶,然后撤掉这些雕成花却完全不顶饱的蜜饯,换上了柔福帝姬喜欢的当年风靡开封城的贺四酪饼。
倾诉对象调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