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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一早,裴出岫骑着骏马独自回了城北。
沐春堂内十分洁净,阿福依旧每日来清扫,碰见她在馆内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裴姐姐回来了。”
裴出岫给她包了压祟钱,阿福不肯要,她过了年春该去学堂了,不过女先生已年迈得不能出门了,爹爹为她攒了许久的束脩也用不上了,比起银钱她眼下更忧愁往后可没处念书了。
村里只一间学堂,如她一样的孩童识不了字,将来便只得去富贵人家里做活。
她本想着长大以后要同裴姐姐一样做个能解人病痛的大夫,可哪里又有不会开方写药贴的大夫呢。
晌午时候,天叁驱车将林知秋送到沐春堂后巷。
裴出岫打开木门,方板起了脸,就听得一道柔顺声音,“妻主莫怪天叁,是我央了他带我来的。”
御寒的厚氅下依旧穿着那件浅碧色裙衫,她上前将他抱下马车,一路进到燃了炭盆的堂厅,男人裙摆上轻红色海棠随着她的步伐徐徐摇曳。
林知秋将头埋在她肩头,似乎羞于见到医馆内前来求诊之人诧异探寻的目光。
裴大夫娶夫成亲是京城尽知的,可乡亲们也是头一回见到她夫郎的模样。
从前裴出岫清隽温润的容貌惹得城里许多小门小户的儿郎心生爱慕,待亲眼见到她夫郎如霜雪海棠一般的仙人姿容,隐隐悸动的心便凉了一大片。再见到她望着夫郎神情未变,目光却是前所未有地专注温和,余下的那些微弱火苗也尽数熄灭了。
天叁手里攥着食盒,原来林知秋在府中为她亲手做了午食。
里头是两碗卧着鸡蛋的素面,还有几碟子小菜,自然也有阿福的份。
裴出岫面带笑意,拿起筷箸尝了一口,直夸他在厨艺上远比她有天分。天分之外,更有心意。从前挥毫抚琴的手,为了她心甘情愿地沾上了烟火气。
阿福低埋着头吃得也很欢欣,她还是孩子心性,今早的愁苦早就忘到了脑后。
裴出岫却对她说的这桩事上了心,低声与林知秋说起自己的盘算,“沐春堂的后院如今空置着,可以易作学堂,笔墨桌椅倒是好办,只是还缺一位教书先生。”
林知秋执起她的手,桃花眼眸清亮亮的,“妻主治病救人,就让我来传道受业,阿姊若是官务不碌也能前来相助。”
林氏的家学渊源深厚。
只是姑且不论知秋怀有身孕不宜操劳,山野孩子能识字明理已是足够,哪里须得太女侍读亲自教学。
“有教无类,难道妻主鄙嫌男儿不能为先生?”林知秋是故意激她,美眸里闪过一抹慧黠。
“自然不是。”裴出岫抚着他的肚子,无奈地妥协道,“你得答应为妻,若是身有不适,切莫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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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春堂后院开了秋实苑。
听闻教书先生是位儿郎,许多乡亲皆有惊疑。除却阿福,林知秋起初只有四个学生,其中还有一名年近十二的男孩,名唤阿琼。
这个岁数的男孩在村子里本该张罗起婚事了,可阿琼却是个有主意的。他爹娘去得早,生前也未有替他定过亲事。长得清清瘦瘦的,却从小替人做苦活攒下束脩,一心想找个收男学子的学堂。
林知秋没要学生们的束脩,每日里还为他们亲手做午食。
他待阿琼格外上心,并非全因怜他是儿郎,他从前吃过许多苦,更为珍惜识字的机会。
夫子不肯收束脩,阿琼便同阿福一道散学后留下清扫院子。阿福她爹常与阿福说,能为裴大夫做活是在修福分,如今来了一个闷葫芦要同她抢福分,她心里觉得十分别扭。
不过,裴大夫有时留她们一道用夜饭,阿琼却总把好吃的留给阿福,自己只扒拉白饭。
渐渐地,阿福也不容许学堂里的同伴在背后讲阿琼的坏话。
阿琼年岁更长,堂厅里女病患又多,裴出岫就将他留在后院里学着分拣药材。他学得慢,可是愿意花功夫,没多久就将药材认全了,有时比她还清楚药柜里的摆放。
林知秋知晓裴出岫从前就有意收位男弟子,为的是替能许多内宅男眷医治。
如今显名的医郎极少,且名声大多不好,这条路兴许会很艰难,可阿琼却是愿意甚至是感激的。他娘外出打猎受了伤,因着没钱医治,是生生疼死的。彼时爹爹腹中已有骨血,为了给娘亲生个女郎,在屋子里熬了一天一夜,最后妹妹没能活着出世,爹爹也流尽血,终是力竭死了。
而世间没钱医治的穷苦人家与不幸男眷众多,他想成为与裴大夫一样的医者。医术自然是比不上的,能识字开方救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