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轻轻呼了口气,复又阖上房门,打算到佛前做个早课,便去将冬日里总不愿早起的小和尚喊起来。
他顺着小径缓缓而行,在皑皑白雪中留下一串鲜明的脚印。
可走着走着,他竟隔着晨间那层薄薄的雾霭,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那人一袭绛色衣袍,微微昂着头,站在院中那树梅花前。听到脚步声后,徐徐转过身来。
于是,青莲很快就隔着朦胧的雾气,看清了她衣摆上的金丝团龙纹,看清了她紧锁的眉头,看清了她如冰雪般剔透的眼眸。
于她而言,这不过只是三年后一次简单的重逢。但青莲看着梅树下的女子,一时竟忍不住怔了神……他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人。
“青莲师父,暌违已久。”
泠泠如泉水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还未完全回过神来,本能地随着记忆屈了膝,在自己的君主面前叩了首,低了头。
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的身体正轻轻发着抖。
但楚灵均发现了。
女子将皑皑的白雪踩在脚下,径直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时,不由得敛眉深思: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打颤?为什么要跪她?
她最终还是将这些问题问出了口,但鬓青绝、美姿容的青年略略垂了眼,对前者避而不答,对后者一笔带过。
“拜见新君,是应当的。”
他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平和,眸若点漆,容光如月,即便神情浅淡,也被那双天生的桃花眼衬得情意绵绵。
“师父不是尘世中人,自然不需遵从俗礼。”
她唤他师父,不全然是对他僧侣身份的敬称,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她幼时的启蒙恩师。
这双修长的手,教过她执笔,教过她读书。而眼前的这个人,安慰过她、鼓励过她,也曾教导过她。
故而这些年来,她尊他、敬他,也在无形中,对他有了点无形的依赖。
可是,他今日竟向她行稽首礼,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普通臣子一样,对她俯首行礼。
楚灵均心里有了点微妙的不舒服。
本就杂乱的心,更添了点不可言说的郁气。
不过一夕之间,为何温柔敦厚的兄长便刀剑相向,为何朝夕相处的恋人便心意骤改,为何平和温良的老师,也突然拿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最终只能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皇权。
她已记不清昨晚为何会临时起意,独自一人走到皇宫这个最偏僻的角落。但此时此刻,楚灵均已确信,她已不能再从眼前的人身上,寻到她想要的宽慰。
灯火阑珊,天光初曙,英丽挺拔的绛衣女子淡淡告了辞,便要带着满身寒意转身离去。虽然不喜,但她也不至于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
神思已完全回笼的青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声音微扬:“天气尚且寒冷,陛下既然来了,便喝杯热茶再走吧。”
楚灵均稍稍驻足,往后看了一眼。
青年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躬身揖手,见她还要离开,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施主许久未曾来了,明允也惦记您许久了。”
楚灵均明明知道,明允只是他随口一提的托辞,可最后还是就着他给的梯子下了台阶,进了院子。
青莲落后一步,紧跟在她身后。身姿清逸的青年国师微微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扫向身前的女子。
她的衣摆都被露水打湿了。想必,她已然在院中站了许久。
这一刻,青莲捻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今日该再早些起身的。
向来心境平和的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心绪却有了好几次起伏。他将人引入正厅,又搬来火盆,而后才离开,去给她煮茶。
依旧是简朴而熟悉的竹叶茶。这茶没有龙井的鲜爽,也没有普洱的醇厚,在那缕微不可察的清香中,甚至夹杂着清苦的气息。
但楚灵均捧在手里,却觉得暖意融融。
她垂着眼眸,望着手中淡绿色的茶汤,问起那个咋咋呼呼的小沙弥。
坐在她对面的国师略一躬身,告诉她天色尚早,明允还未起身——这本也只是他随口寻来的托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