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言笑晏晏、不动声色的君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样,第一次冷下脸来,罚他在雪中跪了一天。
他不曾从君王口中得到答案,但却自己摸索出了答案。
倒有些可笑,她放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竟是那位景王——因谋反之事死在狱中的景王。
难道是时日渐久,又忆起从前那几分情谊了?
真是可笑。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真情吗?
他被困在了宫中,反反复复地为那个人抄写佛经、操持法事,同时,也看着君王日复一日地接见术士,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他忽然理解了初见那日,君王口中的那句“等不起”,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起了点怜悯之心。
法师秉着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劝她顺应天命,莫再强求。
君王冷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唤他:
“顾微之,你处心积虑地到我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朕吗?”
他少时走马章台,张扬肆意……君王能凭着这张脸,查到他的本名,也不稀奇。
只是,该说皇帝果然多疑吗?
法师自认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宣了声佛号。
君王微嗤,忽而又承诺:只要自己为她所用,她可以下罪己诏,为顾氏平反。
法师心中并没什么起伏。顾氏族人已所剩无几,即便重回上京,也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流放之地虽然艰苦,但扎根之后,也未尝不是个容身之所,何必再搅进京城这趟浑水。
但他望着君王身上惯常穿着的月白色袍服,不知怎么的,竟然应下了此事。
那日,他看着君王即将离去的身影,问道:“陛下既然觉得我所图不轨,为何又要用我?”
“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她的笑容矜傲而自信,“你想杀我,便凭本事来。”
法师看着君王渐渐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生了点痛惜。这缕微妙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对着月色,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他果然得到了君王的重用,逐渐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法师清楚地知道:君王用他,也疑他;倚重他,也防着他。
她多疑、固执,不肯予人一丁点的信任。她狂妄、自大,还十分滥情,蓝颜知己遍布前朝后宫。
然而,当法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灰败的神色,心中竟闷闷的疼。
“你将如愿以偿了,爱卿。”
“……陛下,这是何苦呢?”
君王的身体在从前受过伤,一直未曾好全。但法师知道,真正让君王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的症结,恐怕在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君王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永远悲天悯人的性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总算没有因为眼前人流露出来的矜悯而愤怒,心平气和地说道:
“答应你的事,我自不会忘了。我亲自写的罪己诏,已交由永宁郡主。待她接受禅位,掌握朝堂之后,你顾家便可洗去污名,其余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青莲握紧了拳头。
一向平和的人,心中也生了点怒火,但很快,愤怒就被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的君王至死都不肯多信任他一点儿,非要用他做新君掌控朝堂的棋子,要让他成为新君施恩的棋子。
君王看出了他的不平。
她弯弯唇角,用尽最后的力气挑起他的下巴,就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地挑衅道:“爱卿,你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这个皇帝有多无耻吗?为何还要如此做态?”
“陛下……”
“你遇上我,也怪可怜的。”君王叹了口气,“若真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别再见了。”
这成了君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皇位更替得很顺利,法师也成了国师,只是不再干涉朝堂事。接受禅位的新君本以为他是避嫌,多番相请,皆被拒绝。
法师回到了终南山中,不再过问朝堂事,但却总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君王。
他用了很多年,也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与君王的事。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安安心心地坐化。一睁眼,却再次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珍馐美食,锦绣华服,走马章台,千金买笑。
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拜别了兄长,比前世更早上了终南山。前世为他剃度的住持,却坚持他尚有尘缘未曾了去,不愿为他削发。
青莲糊里糊涂地做了带发修行的记名弟子,所做的事倒是与前世一样,修行功课、译注经书……直到一年半后,定安公主降生,他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