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朵完完整整的山茶花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芳香扑鼻,身姿纤瘦的青年人似乎透过这花、这景,想起了一些经年之前的旧事,便浅浅地弯了弯唇。
但这浅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寒风拂过时,花树下的人以袖掩面,躬起身子,一声接着一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身边的宫女想扶他一把,被他挥手谢绝了。女官想上前扶他一把,又被他避开了。
他似乎对外竖起了一道由坚冰筑成的墙,不肯再接受别人的半分馈赠、一点好意,只固执地抓着一侧的凭栏,慢慢适应起身时的晕眩,而后站稳了身体。
一转身,那个玉立亭亭的高挑身影却忽然映入了眼帘,不知已在廊下站了多久。
楚载宁忽然有了些悔意。
也许,他不该临时起意,为了这丛望了十几年的山茶,出来这一趟。
他在身侧女官担忧的眼神中,悄然将手中那朵花掩在了衣袖中,皱眉看着长廊下的人。
“陛下倒是好兴致。”
这声音依旧如珠如玉,只是听着太过冷淡了些,甚至隐隐带了挖苦的意思。
“怎么?是我写的陈罪书,还不能让你满意?陛下不妨直言——想让我攀咬哪位王公大臣?”
站在廊下的人没接话,仿佛全然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微微咬紧了唇,将视线落在花丛掩映中的青年人身上。
今日,他身上穿的是从前的旧衣,只是,昔日合宜得体的袍服,如今再穿到身上,却凭空宽大了许多,瞧着突兀极了。
她无意冒犯,原只是想随意打量几眼,但当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传入耳中时,她的眼神蓦然冷了几分。
谁给他加的足镣?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陛下这么喜欢看阶下囚的笑话。”
楚灵均紧紧攥着的拳头松了开来,闻言略略垂了眸:“你不必拿话来激我。”
“楚载宁,今日我来,是来与你做个了断的。”
她转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飞,带起阵阵凉风。
楚载宁很平静地迈了步子,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公子,且慢——”君王身边跟着的尚仪女官很客气,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示意他身后的人给他解了足腕间的镣铐,这才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陛下近来染恙,不喜喧闹,公子见谅。”
楚载宁抬腿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就又掩下眉间那微不可察的异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台阶,沿着君王刚刚走过的长廊进了花厅。
推开虚虚掩映的门时,楚灵均已然在左下首的位置落了座,正一手支额,一手揉着眼周的穴位。那双清丽的眼眸悄然阖起,无声地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听到脚步声后,女子在他面前第三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楚载宁深深望她一眼,复又别开了目光。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直言便是了。”
“既然你已无话可说,那便宣旨吧。”他口中的陛下慨然一叹,似讥似嘲地扬了扬唇,给身边的清瑶使了个眼色。
“章武元年二月廿四,大昭皇帝诏曰:庶人楚载宁敢悖天恩,犯上作乱,危及黎庶,伤我百姓。朕抚今追昔,深有感念,虽有不忍,又岂敢曲从私情?念伊乃皇室宗亲,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加恩赐令自尽……楚载宁将最后一句轻轻呢喃一遍,而后便整了整衣袖,看向清瑶身后的宫女。
宫女们垂着首,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露出一套精美绝伦的酒具,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并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
楚载宁挑了挑眉。
他此时很想回头看看皇帝的神情,但几度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欲抬手去碰那壶鸩酒。见血封喉的毒药,应该不会让人痛苦太久……
一只坚实而干净的手忽然伸了过来,阻了他的动作。
他不需转身,不需抬头,便已能通过这箭袖的花纹、这衣上的馨香,清楚地辨清身侧之人。
那双手接了盛着鸩酒的酒壶,矜雅地在一旁的座位上落了座,语气不辨喜怒:“虽然你说从前种种都是逢场作戏,但朕向来重情。”
“无论怎么说,朕与你也算兄妹一场,今日,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此言落下后,布置清雅的花厅中,忽然有了片刻的寂静。
清瑶带着身边的几名宫女,躬身行礼,告退离开。
楚载宁仍旧垂着眼,但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袭玄底绛色的裙角。
“好啊。”楚载宁松开一直攥着的绸布,默不作声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