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是如玉般的苍白,看不到一点儿本该有的红润颜色。只有那纤长的脖颈上,隐隐可见一道红痕,不深,却很长……楚灵均几乎在一瞬间,就记起那日宫变之后,他意图自尽的事。
思绪沉沉,对方反倒先开了口。
“公主殿下……”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人身份已变,带着淡淡讽意,开口道:“陛下屈尊前来,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也是近日才知道,这张温润如玉的脸能冰冷得令人心惊,这把吟风弄月的温柔嗓子也能吐出无比刻薄的话。
有时候,她宁可相信陪她长大的哥哥已经死了。而眼前这人,不过是披着兄长皮囊的赝品,卑劣的赝品。
这样想着,心里果真便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一样。
楚灵均将下唇咬得糜红,一字一句地将在嘴里滚里好几圈的话吐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蓦地便是一声轻笑。青年人话里的嘲意更甚,“我道是做什么?”
自她进来,便没什么动作的楚载宁,此时拖着沉重的足镣,徐徐屈下膝盖。一阵急咳之后,抬头直视着九五至尊的皇帝,从容笑道:“原来,陛下今日到这儿来,只是想我向您摇尾乞怜吗?”
“啪——”
话音刚落,皇帝便蹲下了身,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楚载宁,你真是混账……彻头彻尾的混账!”
即便刻意压了自己的情绪,她话中的怒气还是显而易见。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比当初得知楚载宁要伙同谢党谋反时,还要生气。
但当目光触及他狼狈的样子时,她心中喷涌的怒火忽地一顿。
青年人抬起赭色的衣袖,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左边脸——就像在那些相互陪伴的日子里一样……她力气大,而他的肌肤又十分容易留下印子。故而他总是这样,小心地遮掩着身上被她无意间弄出来的痕迹,不愿让她知晓。
她一时怔住了,慌忙去查看他的伤口,俄而悔意顿生。她不愿承认是自己心软,于是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哪有皇帝亲自打人的呢?
青年避开身去,将袖子抬高了点。她只能听到,他倚在墙壁上时,乱如风中蓬草的气息。但也正是因此,腕间层层叠叠的伤口与淤青竟相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她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肌肤相触时,又不免为他没有一点温度的手而蹙眉。
“谁准你们用刑的?”话已先一步出了口,她霍然起身,眼神清凌凌地瞪着掌管刑狱的司寇,补了一句:
“他好歹也是天家的人,朕未曾下旨,你怎么敢对他用刑?”
任谁,都能听清她话中的不悦。
司寇携狱吏跪了下去,以额触地,不卑不亢地为自己辩解道:“陛下明鉴,臣等不曾对公子施刑。镣铐加身,则是重犯应有之制。”
那他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那他身上怎么能冷成这个样子?
质问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她侧目望去,担心这混账又要借此冷嘲热讽。目光一转,却见靠在墙壁上调整呼吸的青年人,已然晕倒了过去。
她心中大惊,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小心将人揽在怀里——却只触到一副消瘦得不能再消瘦的躯体。
“传太医!”
她连声吩咐人去请太医,而后解了自己的大氅,低头披在青年人身上。
思绪不间断地转了起来。脑海里,时而是冰天雪地里舍身下水、奋力相救的清秀小少年,时而是明媚春光下温暖和煦的青年,时而又忆起那日宫变,怀中人冰冷至极的眼神……
但这些断断续续的梦幻泡影,很快就在太医支支吾吾的话中消散了。
“景……脉象虚浮,脾胃有损,已有无力回天之兆……”老太医犹豫几瞬,终究还是不忍,欲开口求情。
昔日的景王待下温和,示人以礼,不少人都蒙受过他的恩情,这位老太医也是如此。
“这位想来已是时日无多,陛下不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宽容一二,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您是一位温和体恤……”
老太医话还没说完,君王身边那个简陋的桌椅就已然被一脚踹翻再地。
老人眼皮一跳,不敢再出言求情,战战兢兢地同其他人一样俯身大拜,正要出声请罪,不料皇帝已开了口。
“……何至于此?”
老太医稍稍一怔,咂摸片刻后,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君王话中的惊痛,悄悄抬头一看——楚灵均脸上果然不是全然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