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巧微讷下嘴,觉得顶叔这话说的颇不是道理。
没挨过饿的人,哪里知道瘪着肚子喘气的滋味。
人要是饿狠了,莫说是卖孩子老母,就是杀人吃肉都不稀奇。
山路一小截,原本要到地方的激动荡然无存。
秦巧闷声不语,一直进了城,接过镖局小管事递来的路引凭书,便知是该作别了。
顶叔忙着收拾清洗、更迭破损的锅碗,身周来往都是镖局卸货的,还有客栈接货的。
独她一个,像是突然被拔出地里的碍眼草,双脚无处安放。
临了,蹭到顶叔跟前。
顶叔早知这孩子身世,也不说败兴的话:“秦小子,半程搭子的事儿,你往后见的更多,不用这般伤怀。”
他左右看看,寻了一个敞口的瓷碗递过去:“没几个囫囵的,就这个还顺眼些,顶叔便送给你了。”
一个碗?
秦巧乖巧接过,觉得这老汉还真的挺好的。
“顶叔,这碗是什么说法?以后祝我长食无忧?”
“屁!等你以后活不下去了,沿街要饭也得有个家伙什不是?”
秦巧:“......”
瞎说!她是要归家的人,怎么会沦落到沿街要饭呢!
不过一通厮话,蒙在心头的怅然散去不少。
秦巧正式话别,最后看一眼忙乱的镖局,转身汇入人群。
三千里山川,从南到北,八岁被卖,如今十九。
同样山川,从北到南,故土难离。
她和少东家不一样,她知道家在哪里,爹娘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家里有一个疼她的哥哥。
福州城很大,四城门开,秦巧打听了许久,才问到满井村所在。
搭上牛车,听着耳边熟悉的乡音,她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的大同府应该快要落雪了吧。
如若没有远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约是跟一起的姐妹寻了另一户高门,自卖其身,偷摸蹭上灶上的点心,挤在炭火跟前,打趣谁和府里管事的儿子能成一对。
然而放眼远眺,山林还是翠绿一片。
福州临海,潮热异常,天仿佛都低了不少,云朵随风离去都看得分明。
一切是那般新奇,却透着一股亲切。
秦巧操着一口半生的故乡话,问向同车的妇人:“你们知道满井村吗?”
“晓得晓得。”妇人回应道,“就罪奴村旁边嘛。听说东京又判了好多人,马上又要热闹起来啦。”
“你是外乡人吧?去满井村干嘛?走亲戚?”另一个妇人问。
秦巧:“算是吧。方才你们说的罪奴村,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地方呀原来是......”
妇人正要说嘴,就被一旁相熟的人扯了袖子,同她低声嘀咕了几句。
而后两人便变得谨慎,闭口不谈罪奴村,后半程更是连看都不看秦巧一眼。
秦巧不知是不是触及什么忌讳,几次开口要问,最终忍住了。
在外多年,闭口保命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反正是要回村,等到了满井村,回了家,再打听也不迟。
回了家?
一想到家,她又重怀憧憬,自己若是到了家门口,说她就是十一年前被卖掉的巧儿,到时爹娘和哥哥会是什么反应?
娘应该会抱着她痛哭,连声后悔。
哥哥应该也高兴,当年卖了她是为了给哥哥看病,有了钱,吃上药,应是好全了。算算年纪,没准已经娶媳妇,侄子都能满地跑,喊她姑姑了。
至于爹...
印象中,爹不爱说话,是本分的庄稼汉,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亩地,从早忙到黑,春到冬,眼里只有庄稼。
娘卖她的时候一直哭,说是背着爹和哥哥,让自己别恨她狠心。
小的时候,她是不记恨的。
大了,曾有疑惑:为什么家里有田,却没钱给哥哥看病呢?
后来相通了:比起闺女,爹更舍不得庄稼吧。
大不了回去了,就装作不知,团聚就好。
如此这般想着,牛车辘辘,景致看得再多不过是些山峦,晃晃悠悠睡了过去,梦里好似回到家乡,吃着热乎乎的滚肉粥,跟哥哥说起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咯噔’一下,秦巧懵懵睁开眼,已是日落西陲,牛车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从此处,沿东边土路走,不过一里地,就是满井村了。”
牛车把式特意指了指,才又动身。
秦巧目送对方离开,才踏上东边细径,走到一身微汗,视线中终于出现房屋村落的轮廓。
矮小群山连绵,坐落于山脚下的满井村已披上一层暗色,灯火点点错落,很安静,偶尔闻几声隐约犬吠。
记忆中的村落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
进村时那一片芦苇荡,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