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荒木的理由实在幼稚——只是觉得不划算,与其任人编排,不如把事做实,那就不是冤枉,而是咎由自取。
说这些话的时候,早川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和幼儿园小朋友打架的那一天,又好像回到了立海初等部的考场上,攥着三张薄薄的小抄,去蒙一道很可能并不会影响录取的大题。
其实她只是想看他的惊慌失措,想看他被逼到无路可退,只好承认自己喜欢她。“老师也喜欢我吧?”她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这句话夹在无数石破天惊、大逆不道的话里,悄悄地,沉到水底。
好像这样她就赢了什么似的。好像这样,就能从妹妹手里夺回妈妈的心,就能让那些满口“到了中学女生肯定不如男生”的家伙闭嘴,就能打破大家自作主张加在她身上的种种期待,那种关乎“可爱、温柔、得体、大方、纯洁”的想象。
早川明理心想,如果真的要给疾病一个名字,那么双相也可以。如果真的要给心意一个名字,那么爱情也不是不行。
至于得到回答之后,还要做什么,倒也没有想过。自己都知道这样的盲目是会付出代价的,却仍然跃跃欲试。像是小时候去游乐园过山车,系好安全带就什么都不想,隔天在新闻里看到游乐设施故障,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她听见荒木说,如果,如果这能帮到你。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轻轻地,把“喜欢与否”的问题悬到半空,带着成年人特有的冷静,说好听点是游刃有余,说难听点是鸵鸟战术,回避万岁。
她的目光徘徊在他的下巴上,看着上面冒出来的青色胡茬。也就是在一瞬间,她再次感觉到了两人相差的年龄。十八岁的高中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就像那些学长,你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开心都来不及。
所以后来,她便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了。荒木在邮件里劝她,放宽心态,不要多想。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多少有些气不过,觉得他欲盖弥彰,于是回复说,那天的话说得很激动,但我对老师的心意不是假的。又觉得自己的气不过太幼稚,于是又回复说,老师不用担心,我只会爱你到四月。
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
*
残余的可可粉挂在杯壁上,一本笔记翻完了。早川盯着结尾那句话看了半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仁王在桌子下面拉住了她的手。
“我说过我不会后悔的。”她开口,声音却很哑。
他失笑:“我还没问呢。”
“不许问。”她把笔记从他那边拿走,从前往后,又哗啦啦翻了一遍。一张折成方形的信纸从夹层掉出来,摊开,上面用不一样的墨色、不一样的人称,写着一段话。
「给看到这个故事的人:」
「我曾经来过四国两次。第一次,是十二岁的时候,被母亲带着,参加阪急电车公司组织的“四国八十八所遍路游”。第二次,是前几天,在商店街抽到奖券,在四国、冲绳、大阪和北海道之间,我选了第一个。老板大概开心死了,因为这个是价格最低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很小,什么都不懂,偏偏还喜欢炫耀。大家很认真地祈祷,我说,为什么要这么认真。领队答,引导众生开悟的圣人一直活着,你呼吸的时候,他也在呼吸。我说,这怎么可能。后来琢磨着琢磨着,大概就明白了。这就是人类自己骗自己。如果想着天上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觉得很安心。」
「那种狂妄也是可爱的。自以为很了解“人类”,真像中二病提前发作。后来,等我看到了那些即使努力也无法穿越的界限、患上了即使努力也无法治愈的疾病、体验过即使努力也无法解决的意外,我就再也不敢说这种话了。」
「我不是很了解佛教,也不是很了解神道教。能发展到今天,成为这样庞大的体系,甚至被新海诚拿来拍电影(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可以超越时间,太老套了),应该和国家建构脱不了关系吧。略过这点不提,想起头顶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我经历的所有,得意或者痛苦,都是抵达结果不可或缺的一步,总归是可以给人安慰的。」
「当然了,我也不是次次都看得那么开。十次里能有两次就算好了。我很想把自己修炼成八风不动的样子。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四顺四逆,不为所动。但也只是想一想,想过算过。遇到别人,装一装,蒙混过关。装得好的时候,人家会说,你很淡定。」
「这次来四国完全是计划外。抽到奖券就来了,连假都是回头补的。学校里乱成一团糟(只要看了这个故事就知道),应该躲躲清净,这里天气很好,顺便复习一下之后的模拟考。事情爆出来的时候,我真是如释重负,心里想着,“啊,终于来了”——大石头轰隆隆滚下楼梯,之后能走到哪一步,能获得什么,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不过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主席都撕破了脸,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的。」